之后兩日,司煙都會上門來找她下棋,想要“一雪前恥”,但每回都是棋差一招,到頭來東西白送出去不少,卻沒個往回拿的。
等到了第三日,照例和司煙下了會兒棋,剛練完槍法的林霜韻也難得沒在結束后立即回去,而是換了身干凈的衣服,過來跟她們聚上一聚。孫蕪楊的離開對她好似沒什么影響,這丫頭依舊一幅不知愁的模樣,笑起來正如春光明媚,云銷雨霽了。
劉晝停了腳步,忽然躊躇,身后撐傘的小太監見此也停了下來,瞧瞧打量了一眼不遠處的亭子,一眼就瞧見了里頭下棋的長樂郡主,自以為對主子的心思了然于胸,思索過頭還是出聲提醒。
“三殿下,皇后娘娘吩咐過,這些東西得奴才看著您親自交到郡主手中才行?!?/p>
劉晝這才回過神來,在小太監的注視下紅了臉,卻不全是惱怒,亭子里的人顯然已注意到了他們,周鶴宜那丫頭托著下巴似笑非笑地望過來,叫他下意識心里一顫,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去了一半。
退意油然而生。
“三表哥,怎么不過來?”
陳清曉笑臉盈盈,劉晝卻只想到小的時候這個看著乖乖巧巧的跟瓷娃娃似的小丫頭,教訓起人來時是怎樣的不留情面。
“來,來了?!眲兲_往前走,恨不得這路再長些,但余光瞥見一旁的姑娘捂著偷笑,忽然覺得,周鶴宜似乎也沒有那么可怕了。
“表妹,這兩位姑娘是?”
陳清曉先招呼劉晝遠遠坐下,才向兩個好友介紹起來,“這位是三皇子,你們應該見過的?!?/p>
“表哥,這位是司太師家的三姑娘,司煙,那一位是林中書的小女兒,林霜韻。”
三人各自見了禮,陳清曉才懶懶捻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三表哥今日怎的來了,可是舅媽那邊有什么吩咐?”
劉晝摸了摸鼻尖,掏出一個小木盒子遞了過去,“表妹真是料事如神,這是母后讓我帶來的。”
“是給我的?”
“自然,我未曾打開看過,也不知里頭是些什么?!?/p>
陳清曉接過盒子,微微頷首,“我知道了,勞煩表哥特意來跑這一趟了,可惜眼下手邊也沒什么東西好招待表哥,還請表哥不要見怪?!?/p>
“無妨無妨,只有下回你見了母后,在她老人家跟前幫我多說兩句好話就是,最好讓母后少催我看些書?!?/p>
“好話到是可以說,但舅媽讓你看書這事,我可就愛莫能助了。”
劉晝的臉一下子耷拉下來,顯得無精打采的,“無妨,表妹能幫我說話,我就已經很感激了?!?/p>
陳清曉應下了,等和司煙下完一局棋,偏過頭同林霜韻說話時,才發覺劉晝還沒走,頓時詫異。
“表哥還在呢?”
劉晝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無事,來你這坐坐,不行嗎?”
“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表哥以往見了我就跑,如今這樣,我還怪不習慣的。”
這話倒是不假,小時候的劉晝是個討人厭的,身為皇后所出的嫡子,身邊少不了吹捧他的人,加上小孩子本就心性未定,被周圍的人捧得高了,難免得意忘形,目中無人起來。
偏偏周鶴宜小時候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最看不慣那些仗勢欺人的家伙,好學戲文里的義士打抱不平。但她確實沒有親手揍過劉晝,她只不過是在劉晝欺負別人的時候“無意”湊了上去,讓劉晝“不小心”“失手”“誤傷”了她,然后哭哭啼啼地到了皇帝和皇后跟前告狀,說表哥欺負她罷了。
最后的下場可以想見,皇帝皇后瞧見周鶴宜的模樣心疼壞了,很是教育了三皇子一頓,給他安排了幾個夫子整日教導他讀書,順帶著把他身邊那群“狐朋狗友”都挨個收拾了。最后的效果十分顯著,劉晝收斂了不少,從那以后,再也沒人說過三皇子仗勢欺人。
盡管劉晝試圖厚著臉皮留下來,和林霜韻說說話,套套近乎,但最終還是被陳清曉找理由打發了,還要多虧江凝差小錦送來的衣服,說是送來叫她等到陪同進宮那日穿的。
司煙和林霜韻見狀也沒多留,各自借口有事離開了。
陳清曉則被春蕓和絮兒拉著去試新衣服,布料延續周鶴宜穿衣一貫明媚的習慣,選的是亮橙色,此外還有一整套白玉芙蓉頭面,如此一來,先前從司煙那里贏過來的茉莉珍珠耳環就不合適了。
“衣服是小姐親自選的面料和樣式,找了京城手最巧的繡娘做的,這套頭面則是小姐收拾東西時找到的,小姐說一看到這套頭面就覺得適合郡主,又恰巧和衣服相配,是故一道送來,免得郡主屆時還要頭疼要搭配些什么首飾了?!?/p>
絮兒在替陳清曉梳妝,小錦澤在一邊細說著這些物件的來歷,絮兒聽了直笑,“確實巧,這芙蓉頭面戴上確實好看,就是可惜了郡主心心念念從司小姐那里贏來的茉莉珍珠耳環了,合適的衣裳都找好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有個機會穿出去呢!”
這話一出,幾人都忍不住笑了。春蕓抱著花瓶從旁邊路過,屈指在絮兒額頭彈了一彈,笑罵道,“就你貧嘴,整日的話多,也就郡主好脾氣慣著你,要是換了個別的嚴苛的主子,少說得讓你掉一層皮,長長記性!”
絮兒笑著躲開,沖春蕓做了個鬼臉,“是是是,就我話多,誰讓我命好,跟了個主子是人美心善的郡主娘娘呢!”
陳清曉也笑,“你們倆這是變著法子討好我呢,告訴你們,我可不吃這一套,是不會因為幾句好話就給你們漲月錢的!”
“小錦姐姐你看看,這年頭連句實話都說不的了,我說兩句好話,郡主娘娘便要惱我。我才不是在乎那點月錢呢,我就要說,就要說!”
換好了衣服,在鏡子前轉了一圈,三個小丫頭夸獎的話張口就來,說的一套一套的,竟也不重復。
“麻煩小錦姐姐跑這一趟了,還要勞你告訴阿凝,衣服很合身,叫她不用操心我這邊,安心準備自己的事就好?!标惽鍟該Q下新衣服,“還有,今日我有些事要辦,等處理好了,就去府上拜訪。”
小錦得令走了,絮兒去送人,除了照例給的大荷包,又額外添了個翡翠鐲子,綠的出水,瞧著便值不少銀子。
“一點心意,小錦姐姐可千萬別嫌棄?!?/p>
小錦臉上都笑開了花,歡歡喜喜地走了。
春蕓接手替陳清曉重新梳起妝來。她素來話少,也不多問,跟著陳清曉上了馬車也不四處亂看,就低著頭繡起花來。
陳清曉托著下巴,仍是望著外頭。此行的目的地是嚴司徒府上,去見一見許久未謀面的嚴六。
原本按照周鶴宜的性子應當早就找上門去了。畢竟她這人向來是個熱心腸,自打認識這倆兄弟后,就沒少為他們的事操心過,也時常會分別同二人談心,經年累月的推心置腹雖沒能徹底化解他們之間的矛盾,但至少能讓他們見面時不必劍拔弩張。
如果是周鶴宜,算了,陳清曉決定不去想那些所謂的“如果”,如今占著這個身份的人是她,而她只是個被雇傭的工作人員,需要思考的只有如何讓故事順著劇情的走向發展,學會少操閑心是各行各業的員工都該銘記在心的準則。
公主府的馬車一路向嚴府去,此行大概要沒什么收獲,但總得去這么一趟,表明自己的態度,也是麻煩。
......
近日嚴司徒及其夫人不在家中,接待她的是周鶴宜的老熟人嚴秋,曾經在京中出了名的混不吝,說要收心讀書,當真便收了心,再不跟著那些狐朋狗友在外面鬼混,整日不是悶頭讀書,就是結交一些讀書人,一道聚會探討學問。
他的確在認真活著,想要讓自己變好。
陳清曉到時,嚴秋才放下書卷,快步出門去,親自把人恭恭敬敬地帶進了府中,吩咐下人拿來家里最好的茶葉、點心出來。那模樣,殷勤得有些不像他了。
“郡主要來怎的也不提前知會一聲,也叫我提早做些準備,不至于拿這點東西出來,叫您受委屈了?!?/p>
“無妨,我來本就是臨時起意,來看看嚴六,”說著,陳清曉笑道,“嚴六人呢,都過去這么久了,也總該從屋里出來了吧?!?/p>
“郡主來只是為了嚴六?分明我們也許久沒見,怎么如此厚此薄彼、區別對待。”嚴秋委屈地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淚,“也不怕我傷心?!?/p>
“好了,別油嘴滑舌的,嚴秋,你明白我的意思?!?/p>
“我當然知道,只是郡主來的不巧,若是早些來興許還能見他最后一面?!?/p>
陳清曉沒被這人可以誤導性的話語給嚇住,她只是平靜地喝了口茶,語氣毫無波瀾,“哦?他出什么事了?”
“您也不配合一下,郡主,我可記得您之前可不是這么無趣的人,才多久不見,也學會敷衍人了?”
“呀,竟叫你發覺了!”
“郡主真是越發愛說笑了,但這般無情,著實讓人難過?!?/p>
陳清曉笑而不語,并不接他的茬,于是嚴秋也漸漸嚴肅起來,不再如之前那般嬉皮笑臉。
“郡主不信歸不信,但您今日還真見不到他,嚴六早在兩個月前就離開嚴府了?!?/p>
“離開?為什么?”
“不過人各有志,他不愿再留在家里看我臉色,想要出去闖蕩,我和父親自然不會攔著他,由他去便是。”
“只是如此?”陳清曉自是不信,“既如此,他走前竟也不同我說一聲,倒是叫人傷心。”
“嗐,嚴六也是個男人,怎么好事事都躲在郡主后頭叫您為他操心,他自個兒心里怕也過不去,許是想做出一番成就了再回來,也好報答郡主多年的關照吧。”
聽著倒算合理,但陳清曉依舊不信,她只靜靜地看著嚴秋,笑而不語。
“郡主別這般看著我,是,我過去卻是和他不對付,如今也不喜歡他。但秋也并非什么不識好歹之人,郡主先前諸多勸導,我也并非是聽不見去。我知曉錯不在嚴六,但想要我與他兄友弟恭,這輩子都不能了,況且就算我樂意,憑著我對他做的那些事,他也不會待見我這個仇人。”嚴秋語氣平靜,“但您大可放心,不為了我自己,就是為了煙兒,我也不會當真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叫親者痛,仇者快。”
這話說的漂亮,也確實真切,仿佛他真就是這般想的。
他也確實這般想的。
陳清曉懶得和他糾纏,直接問道,“真不在?”
“真不在,要是不信,我可以帶您去他住的院子去看?!?/p>
瞧著嚴秋信誓旦旦的模樣,陳清曉有些狐疑不決,到底還是做不出在別人家大肆搜查的事,只領著人去嚴六住的小院里看了看,似乎是有段時間沒住人了,桌椅上一摸便是一手的灰。
不管心里信沒信,至少面上點到為止,陳清曉沒再多留,帶著人打道回府。
嚴秋望著遠去的馬車,原本揚起的唇角耷拉下來,那對舒展開來的眉頭也隨之皺起,他的目光追隨著馬車遠去,右手拇指摩挲著食指指節,若有所思。
今天這關算是過了。但他本也不用怎么心虛,畢竟今日所言全無虛假,每一句都是真的不能再真。自那會禁足過后,在他的刻意針對引導之下,嚴六的確一氣之下自己離開了嚴府,沒有任何人逼他,甚至他們的好父親還著急地勸人留下,無奈他自己執意要走,任憑誰留都沒用,數十雙眼睛看著他踏出嚴府的大門。
但至于去了哪,何時回來,能不能回來,這就與他無關了。
因而他并不操心郡主的問話,只是疑惑郡主的態度。
似乎有些太冷淡了。
冷淡得都有些不像她。
這般念頭只在腦子里過了過,便被他甩到九霄云外去,興許是近來實在又太多事要做,老頭子越發耐不住性子,給他找了不少麻煩,竟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若是讓人知曉他在背后隨意編排郡主,那可慘了。
......
回程的路上,陳清曉倚著馬車車廂合眼休憩,春蕓見案上香爐里的熏香見了底,便從一旁的暗格里翻出幾根新的點上,把舊的掐了。
整個過程不曾發出半點聲響,外頭的車夫也得了吩咐,只悠閑地趕著馬,不走大街,只走一些僻靜的巷道過,許是馬車行得穩當,也許是當真累了,竟不覺有什么搖晃,倒真昏昏沉沉地瞇了過去。
“吁——吁——”
忽的一陣劇烈的搖晃,饒是春蕓眼疾手快將陳清曉往懷中一摟,馬車驟然停下帶來的劇烈顛簸仍是讓人產生了一股無法抑制的暈眩。
陳清曉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叫她有些惡心。
“怎么回事?”等不適感過去,陳清曉捂著額,柳眉微蹙,“春蕓,你去看看?!?/p>
春蕓得了令,安置好陳清曉后方才掀開簾子朝外望去,怒喝道,“怎么回事,如此粗心,都把郡主給顛著了!”
車夫連忙躬身請罪,“小的知錯,小的知錯!只這事也不能全賴小的,這馬車在路上走的好好的,突然從半道上沖出一個人來,閉著眼就往咱們的馬車上撞,跟不要命似的,我怕真把他踩著了出什么事,這才勒緊馬繩將將停住,不是故意驚擾貴人的!請郡主恕罪!”
春蕓還待說什么,身后的車簾子再度被掀開,陳清曉臉色不太好看,她瞧著馬車前倒地不起的少年,一頭亂發跟胡亂生長的野草似的結在一起,上頭還混雜著臟兮兮的泥土和已經結塊的血漬,將他的整張臉遮得死死的。
那人身上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勉強能夠蔽體,那些裸露在外的地方包裹著泥土、沙石和雜草,臟的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這副姿態走在外頭,就是城隍廟里的乞丐都要比他多上幾分體面。
陳清曉瞇著眼盯著地上的人看了一會兒,又環視四周,并未發覺有什么異常。
【宿主,這個人是嚴六】
嚴六,陳清曉愣了愣,便聽見春蕓道。
“郡主,這個人如何處理?”
陳清曉的眉頭皺的更死了,“先把人扶上車,送去醫館瞧瞧?!?/p>
車夫惶恐,春蕓也不大贊同,支支吾吾地勸道,“郡主,這人身上這么臟,且又是個男兒,非親非故的,怎能同您共乘一輛馬車,若是傳出去,外頭還不知道要怎樣的編排?!?/p>
“傳出去怎么了?人命關天,不過幾句閑話,他們愛怎么說怎么說?!标惽鍟院敛辉谝獾負]了揮手,制止了二人繼續勸她的意圖,“好了,我是郡主,聽我的,把人抬上來,有什么事也先送去醫館再說!”
無法,只能先將人攙扶著送上了馬車,陳清曉本想搭把手,這回卻被春蕓強硬的拒絕了,說什么也不肯讓這個來歷不明的家伙弄臟了自家郡主的手。
“郡主,我知道您向來好心,但讓他同乘便已是無奈之舉,余下的叫我們來便好,不然倒顯得我們這些人太沒用了些。”
陳清曉聽話了,乖乖地抱著膝蓋所在車廂的角落里,瞧著春蕓他們忙上忙下的,非常自覺的不去給他們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