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從御書房出來,夜色暗沉沉的,壓降下來,將星光吞噬殆盡。宋臨江捶了捶發酸的腿,小聲跟江凝道,“你看天上,一顆星星也瞧不見,看來是要變天了。”
“可不是,大人明日出門可要記得備好雨傘,免得雨下下來,淋了一身。”
宋臨江只笑,“我不過是個芝麻大小的官,淋濕了也沒什么事,但大人可不一樣,誰人不知,您如今可是這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每日忙得腳不沾地,您這樣的大忙人才該小心行事。”
江凝笑道,“多謝大人提點。”
但宋臨江說的不錯,她確實忙。雖說三年前得益于長樂郡主宴請世家,為她爭取到了大部分支持,助她坐穩了京兆府尹這個位置,但隨之而來的麻煩也從未減少過,尤其是,她如今與長樂郡主的關系,并不好。
雪上加霜,不外如是。
這三年來,江凝就沒過過半天輕松日子,每天不是在處理京兆府尹的案子,就是在提防來自各方的或是明槍暗箭,或是試探拉攏。
但,江凝在宮門前與宋臨江作別,上了馬車,回首時目光略過在夜色下顯得晦暗的宮墻,心里五味雜陳。
都要過去了。
都會過去的。
馬蹄揚起,等一夜安眠后,又要投入到新的繁忙當中去了。她心里總繃著一根繩,督促著她上進,想著多努力些,再努力些,恨不得一刻不停地往上爬,只求能早早登上高位,不再事事受人約束,能護得住身邊人。
若遵從佛家的說法,她怕是入了執了。
江凝苦笑一聲,想起陳清曉許諾的蘭花,心底悄悄許下一份愿景。
時間照常往前,一月后,江凝剛處理完一樁富家子弟當街縱馬傷人的案子,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便聽有人來報案,待下面將人領進來,她盯著堂下婦人瞧了一會兒,終于從那人的神態中看出一絲熟悉。
江凝算了算日子,心下了然。
“江大人,近日民婦家中頻頻有物件失竊,卻始終查不出那竊賊是誰,只好來報官,望大人能替民婦揪出那可恥的小賊,還我家中一個安定!”
江凝想起來,這人便是許知楠的母親,楊梓淑。
“夫人放心,此事便交給我們吧。”
許夫人聞言松了口氣,在江凝的引導下說明了情況,而后經過兩三日的調查,才算叫他們抓住了竊賊的些許蛛絲馬跡。
她看著面前哭哭啼啼的許夫人,腦袋便嗡嗡地疼,許知楠在許夫人身后站著,低著腦袋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
“大人啊!你可一定要找出那膽大包天的賊人!那可是我們家傳家的玉鐲,將來等知楠出嫁,可是要算在她的嫁妝里的,怎可落入外人手中,日后若是傳出去,可讓我們楠楠如何嫁人啊!”
“夫人放心,我們定然會全力幫您找回玉鐲的。”
“可不止玉鐲哦,還要家里的紅珊瑚擺件,上好的紅木雕的貍奴,我女兒的珍珠玳瑁簪,這都是好東西,可都要幫我找回來呀!”
江凝這些天被吵的一個頭兩個大,她偷偷瞧了眼站在許夫人身后低著頭,努力當個背景板的許知楠,頓時頭更疼了。
“母親,要不算了吧,左右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這般興師動眾,傳出去也不好聽。”
許夫人臉色一黑,恨鐵不成鋼地推了下許知楠,“什么不好聽?怎么就不好聽了?東西是不值幾個錢,但我若是放著不管,別人才會以為我們家好欺負,下次可就不會只丟這些小物件了,是斷然不能輕拿輕放的!況且江大人忙前忙后跑了許久,也不能讓人家白忙活啊!”
許知楠于是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夫人您放心,我們會全力幫您抓住那賊人的。”
許夫人的臉色依舊不大好看,等送走了江凝,看不見人了,才小聲跟許知楠抱怨,“還全力幫我,要我說,陛下就不該讓一個黃毛丫頭當官,她一個小姑娘知道什么?還學男人辦案,這都三天了,抓個賊都抓不到!”
許知楠面色如常,委婉勸道,“母親別這么說,江姐姐怎么說也是陛下欽點的京兆府尹,這話讓別人聽去了不好。”
許夫人惶惶不安地四處看了看,見沒有外人在,才繼續道,“怕什么,我又沒說錯,我跟你說啊,你可別學她,整日跟著一群男人廝混,一點也不規矩,這樣不規矩的姑娘,往后能找到什么好婆家?”
許知楠不語,許夫人又道,“我跟你相看的那家,人家公子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前途無限,將來榮華富貴少不了你的。等你哥哥游學回來,安安心心的當個官,你可得讓你夫君和老丈人多幫襯幫襯,知道嗎?到時候你哥哥過得好了,你在婆家才有面子,才能過得好。”
許知楠笑了笑,“娘,不說這個了,昨天哥哥寄了信回來,您還沒看吧,等會兒我給您念。”
“你哥來信了,你這丫頭,也不早點跟我說,走走走,把信帶著去我房里,你快念給我聽。”
許知楠攙著許夫人往屋里走,江凝在馬車里撐著腦袋,重重地嘆了口氣。
沒過幾日,許府失竊案便有了著落,許夫人聽完趕緊收拾一番,帶著丫鬟婆子就往京兆府趕去,府衙門前已圍了一大圈人。許夫人氣勢洶洶地穿過人群,見地上被押著的人,一時愣了愣,而后才趾高氣昂地往里面走。
“這人便是偷東西的小賊?”
許夫人上下打量著面前的人,趾高氣昂地指點起來,“長的倒是人模人樣的,竟做出這等事來。”
“我沒偷東西!我沒偷!”
“喲,嘴還挺硬。”許夫人不屑地冷笑一聲,全然沒把人放在眼里,“難道還是江大人冤枉了你不成?”
江凝挑了挑眉,底下人便有眼色地把從小賊家中搜到的贓物拿了出來,“許夫人,我們抓到這人時他正在典當行想要出手贓物,就是這些東西,您且看看,是不是您家丟的。”
許夫人仔細瞧了瞧,見東西都對上了,立馬喜笑顏開,“對對對,就是這些,這幾天丟的東西都在這了!”
說著,又看向被押著的小賊,眉梢上都帶著幾分傲慢,“證據確鑿,江大人,您可一定要為民婦做主,莫要讓這等小賊猖狂。”
“我都說我沒有偷東西!”
“你沒偷?沒偷這些東西怎么來的!死到臨頭了還敢狡辯,我看你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江大人,您可務必重重罰他!把他拖下去打板子,叫他長了教訓,看看往后還敢不敢做這等下作之事!”
“我說我沒偷我就沒偷,大人,您信我!這些東西......這些東西的來歷清清白白,絕不是偷來的!”
許夫人眼珠子一轉,厲聲呵斥道,“還敢嘴硬,大人,這等死不悔改的家伙決不能姑息!等關上幾天就老實了!”
江凝抬了抬眼,“本官自當秉公執法,只是,”她將目光轉向堂下之人,“薛凌,你口口聲聲說這些東西是來歷清白,那你且告訴我,既不是偷的,這些東西又是從何處來,或是從誰手上來的,可有憑證可證明?”
“你如實說,是非曲直,本官自會評斷。”
薛凌眼神閃躲,“這些東西是,是,是......我從別人手上買來的,對,就是我買來的!”
“既然是買的,那賣家是誰?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這些你總能說吧?”
薛凌擦了擦額頭的汗,支支吾吾半天,臉都憋紅了,也說不出什么來。
許夫人聞言卻是悄悄松了口氣,而后繼續道,“大人您看他這樣子,一看就是在撒謊,如今圓不上謊就開始慌了!大人,證據確鑿,這些確實我家中丟失的物件,您可不能心慈手軟啊!”
“斷案向來看的是證據,本官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但也絕不會錯怪一個好人,既然此案存疑,那本官就要追查到底!”
許夫人還欲說些什么,便見江凝忽然笑了笑,“先前見夫人進來時看了這人好一會兒,夫人與此人莫不是認識?”
這下輪到許夫人慌了,“不,不認識,我怎么會認識這種人,先前也就是見偷東西的是個大小伙子,有些詫異罷了。”
薛凌也連忙點點頭,“對,我們不認識。”
江凝似笑非笑,“哦,原來二位不認識,既如此,你說這些東西是買的,那么賣家總有吧,若是真有這么一個人,薛凌,本官看你的打扮應當是個讀書人,讀書人的名節最重,你還是如實坦白,免得遭罪不說,真要留下案底,影響了前途,再后悔就晚了。”
薛凌遲疑了片刻,而后搖了搖頭,“沒,沒有這么個人,我先前都是瞎說的,請大人莫要放在心上。東西是我偷的,我都認!您把我關起來吧!”
“對對對,大人快把他抓起來,莫要再讓他出去害人了!”
二人似乎達成了某種一致,急切地想讓江凝做出決斷,但江凝卻并不打算如他們所愿,而是思索片刻后又問道,“薛凌,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若是此刻說明,還能算你戴罪立功,但要是等我們查出來真有這么個人,可就算你隱瞞不報,罪加一等了。”
薛凌咬了咬牙,重重地磕了下去,“請大人明鑒,草民所言字字屬實,沒有第三個人牽扯其中,先前種種,不過是我害怕受罰,所以才胡編亂造出來的。”
人群中再度傳來竊竊私語,大多數人都不是傻子,都瞧得出此事必有隱情,紛紛猜測究竟是和緣故讓犯人突然更改了供詞,一時之間,各種離譜的猜想便在人群當中傳了開來。
江凝剛拿起驚堂木打算拍下去,便聽見堂外傳來一道聲音。
“大人且慢!”說話間,許知楠推開人群走了進來,她先是怯怯地看了一眼許夫人,而后咬了咬牙,“撲通”一聲跪下,“大人贖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那些東西都是我拿的,薛郎是無辜的,請大人饒了薛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