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江凝在御書房等他，見他來了，便放下手中的筆，一向威嚴的面孔上罕見地露出幾分和顏悅色，高公公放下手中的墨塊，悄無聲息地退下。
“宋愛卿來了。”
“臣參見陛下。”
“免禮。”
宋臨江和江凝對視一眼，低著頭，等著皇帝率先開口。
皇帝又打量了一番下頭站著的二人，“你二人可是此次最大的功臣，朕記得你們今年才二十來歲吧？”
“回陛下，臣今年二十二歲。”
“臣年后就滿二十。”
皇帝越看越滿意，“果真是年少有為，少年英才啊！”
“兩位愛卿立下如此功勞，朕自當按功行賞，朕已傳旨下去，將宋愛卿升為刑部郎中，江愛卿就任刑部員外郎一職，你們二人攜手，朕甚是安心。此外一應獎賞都已送去。”
“如何？對于這個結果，兩位愛卿可還滿意？”
宋臨江拱手一拜，“臣謝過陛下，陛下厚愛，臣心中惶恐。”
“臣亦然。”
二十二歲的郎中，不滿二十的女員外郎，這要是傳出去可要引起軒然大波。
“朕圣旨已下，你二人盡管放手去做，朝中種種，朕都看在眼里，不會冤枉了有功之臣，也絕不包庇任何一個貪官污吏！”
二人只好謝過圣上的獎賞，此后無事，江凝惦記著家中的蘭花，便先一步告退，只留下宋臨江一人。
“宋愛卿可還有事要奏？”
宋臨江沉默片刻，方才道，“陛下，臣的兄長不日將要回京，郡主那邊......”
皇帝提筆蘸了蘸朱砂，聞言筆尖一頓，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往下書寫。
“長樂畢竟是皇室中人。”皇帝的聲音帶著幾分冷意，“不能因為她壞了皇室在百姓心中的印象。”
“臣明白。”
宋臨江的期盼落空，面上卻仍然要維持冷靜，不能讓皇帝看出任何端倪。
“過兩天，朕會賜她一杯鴆酒，愛卿，你代朕，送鶴宜一程吧。”
宋臨江拱手，“臣，遵旨。”
“陛下，臣想見一見長樂郡主。”
皇帝抬頭看了看宋臨江，帶著某種打量。但宋臨江只是不卑不亢地站著，看不出任何私心。
皇帝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么，高公公從殿外進來，看了眼宋臨江，附到皇帝耳邊說了什么，便見他臉色一變，“這個逆子！是想氣死朕和皇后不成！”
說著，一邊邁步離開，路過宋臨江身邊時看了他一眼，而后道，“高成，你帶宋大人去長陽宮。”
高公公彎腰應下，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御書房內，高公公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對宋臨江笑道，“宋大人，您請跟我來。”
“有勞公公。”宋臨江拿出一個荷包塞到高公公手里，“陛下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
高成面露難色。
宋臨江又道，“陛下這些天因朝中之事勞心勞神，高公公可要多費些心了。”
“都是分內之事，談不上費心。”高公公嘆了口氣，又道，“陛下竟然讓大人去長陽宮，是對大人的信任，咱們都是為陛下分憂，既如此，奴才也不藏著掖著了。”
高公公四下看了看，才捏著嗓子小聲道，“還是為了長陽宮那位的事，三皇子之前闖了一回，被攔下了，之后不知道聽了什么，非求著陛下想要娶郡主為正妃，被陛下禁足了。”
“這不，現在還在鬧呢。”
三皇子？三皇子怎么會牽扯進來？
宋臨江皺了皺眉，“難怪陛下這般生氣。”
“誰說不是呢。”高公公只覺得自己這些天皺紋都多長了幾條，“不過這種事咱們知道就好，對不相干的人就不必多言了。”
“多謝公公提點。”
說著說著，長陽宮就到了，高公公上前說了幾句，嚴六看了眼宋臨江，揮揮手讓他們過去了。
陳清曉將書桌搬到了窗邊，開著窗戶，可以看見外面半開的梅花，嬤嬤在一旁幫她研磨，宋臨江進來時，已到了收尾的階段。
“郡主倒是好興致。”
宋臨江讓高公公在外頭稍等，自己走了進去，嬤嬤看了一眼陳清曉，見郡主點頭，方才放下墨塊出去。
“宋大人。”
陳清曉不慌不忙地落下最后幾筆，然后將筆擱在一旁，對著宋臨江點點頭，“我現在是不是應該祝賀大人高升？”
宋臨江臉上的平靜再也掛不住，上前幾步，“聽聞三皇子多次在圣上面前求娶郡主，倒也重情重義，郡主可知曉此事？”
“知道，舅舅還來問過我的意見，問我愿不愿意。”
“郡主拒絕了。”宋臨江道。
“是，我拒絕了。”陳清曉坦然一笑，“還沒問宋大人此番前來是有什么事呢？”
宋臨江卻被她這幅樣子氣得不輕，好在他還有幾分理智，記著這是哪，壓著嗓子咬牙切齒地問，“你的后手呢？”
陳清曉攤了攤手，“抱歉。”
“所以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所謂的后手，不過是你為了騙我把東西交上去的借口對嗎”宋臨江快被氣笑了，“你不要命了！”
“嗯，不要了。”陳清曉說的輕描淡寫，像是在討論什么不重要的東西，事實上在她看來也的確不重要，只是為了完成任務，真正需要付出生命的也不是她，“有所得必有所失，宋大人，這句話反過來也同樣適用。”
“有什么東西值得你去死？”宋臨江無法理解。
“當然是值得的東西。”
“什么東西比你好不容易得來的命還重要？”
陳清曉眨了眨眼，有些驚訝，“你看出來了？”
“傻子才看不出來，”宋臨江平復了一番氣息，冷靜下來分析道，“陛下既然問了你的意見，就說明他也并不想你死，你是皇家人，為了保全顏面也不會輕易公開處置你。那我們就還有機會，我聯系三皇子，想辦法偷天換月，把你送走，然后你離開京城，不要再回來了。”
“你不怕陛下發現？”
宋臨江眼皮都不眨，“三皇子干的，和我有什么關系？”
在保全自身上，宋臨江從不馬虎，“你只要等著就行，剩下的交給我來安排。”
陳清曉謝過宋臨江的好意，“可若是我想活，一開始就不會拒絕三皇子的求娶了。”
宋臨江黑著臉，固執地不去看她。他當然清楚這一點，假如這人真是個惜命的，一開始也不會堂而皇之地把證據交給他了。
他只是不甘心。
哪有人不想活著？何況還是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孤魂野鬼。
她不應該，不應該比任何人都想活嗎？
這次談話不歡而散，宋臨江披上大氅跟在高公公身后離開。嚴六對著他微微頷首，轉身讓人把長陽宮再度圍得密不透風。
宋臨江心里空落落的，余光望見一支從院墻間伸出來的梅花，只零零散散開了幾朵，大多還只是花骨朵兒，等待著盛開的時機。
他又想起初見時陳清曉抱著花的模樣，她的眼尾藏著化不開的月光，清清淺淺，與此間格格不入。
那時他就在想，這個姑娘真的是那個讓他的大哥愛得死去活來的長樂郡主嗎？
他不曾見過周鶴宜，卻了解宋潯江。
宋潯江喜歡的一定是能夠溫暖人心的太陽，是能照亮寒夜的火把，絕非看似有光，卻帶不來半點溫暖的月亮。
她不是周鶴宜。
這里沒人知道她是誰。
紙上的梅花已經干透，陳清曉舉起來看了看，又放到火上燒掉。
“郡主不滿意嗎？”
“只是覺得沒處放，不如燒了干凈，還能取暖。”
她的任務快結束了，只要等鴆酒送來，最后一顆星星就會亮起，之后世界就會正常運轉，順利走到劇情中的結局。
而她也能拿到屬于她的報酬。
接下來的幾天異常平靜，宋臨江又來了，這回不是一個人進來，高公公跟在他身后，雙手捧著一個托盤，上面只孤零零地放了個酒杯。
陳清曉心下了然，“沒想到是宋大人來送我。”
宋臨江沉默著端起酒杯，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聽著有些低沉，“郡主，陛下讓臣代他送您，送您上路。”
“有勞宋大人了。”陳清曉接過酒杯，沒有半分猶豫，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大人可以回去向陛下復命了。”
宋臨江卻沒有走，高公公見此識趣地往后退了退，“屋里有些熱，奴才在外頭等您。”
“宋大人還有事嗎？”
宋臨江點點頭，“酒水我沒有換。”
“嗯，我知道。”
大抵是陳清曉的態度實在過于坦然，宋臨江有些無力，想問出口的話一句都說不出，臨了，他閉了閉眼，忽然問道。
“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陳清曉咳嗽兩聲，吐出一口鮮紅的血，又拿帕子擦去，“人去如燈滅，大人又何必掛念。”
便是不肯的意思。
“大人該走了，高公公還等著您。”
陳清曉坐在窗邊，外頭飄著雪，梅花又開了許多，已紅了邊枝頭，眼前漸漸暗了下來，她趴在窗前看雪，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江凝守著蘭花看書，門窗緊閉，只在角落的窗子開了一小條縫讓空氣流動。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蘭花的花苞顫了顫，在江凝的注視下開出了鮮紅的花。
不過數息，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浮在花上的身影，長著一雙又大又亮的杏眼，笑起來像是盛滿了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