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未散盡,唐榆桉已經盤坐在藏書閣最里間的青玉案前。三摞半人高的典籍在她身旁堆成小山,最頂上那本《金丹要術》的扉頁還沾著新鮮墨跡——顯然是連夜抄錄的副本。
“結丹要義,在于靈液凝晶……”她指尖劃過泛黃紙頁,突然在某個段落頓住。師尊的朱批斜斜題在頁緣:“癸未年強行結丹,氣海崩裂三處”。字跡力透紙背,幾乎劃破紙張。師尊的典籍也在這里?那師尊的實力肯定很厲害!對啊,他可是第一劍仙!
窗外傳來弟子們的談笑聲,隱約聽見“大比”“抽簽”等字眼。唐榆桉攥緊了腰間軟鞭,鞭柄上新增的凹痕記錄著她昨夜失敗的次數。單靠筑基修為,確實難以在宗門大比中……
“咦?”她突然從《百草綱目》中抖落一張薄箋。箋上畫著古怪的經脈圖,正是陸沉洲的字跡:“靈力逆行過三焦,可緩舊傷發作”。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叉,批注道:“然傷本源,慎用”。
原來師尊之前研究過草藥。
唐榆桉心頭一緊。難怪那日師尊駐足之處草木枯萎,定是又強行鎮壓傷勢了。她急忙翻出《丹道初解》,在“調息篇”里發現更多蛛絲馬跡——有頁角被反復折疊的痕跡,對應的正是治療經脈郁結的“清靈丹方”。
“白芷三錢,冰片二分……”她喃喃念著,突然從乾坤袋倒出所有靈石。叮叮當當的脆響驚動了窗外的靈雀,也驚醒了某個決心——這些夠買最基礎的煉丹爐了。
日影西斜時,守閣長老發現最偏的丹室亮起了燈。透過窗紙,能看見個纖細身影正對照典籍稱量藥草,時不時被丹爐炸開的黑煙嗆得咳嗽連連。他沒有說什么。這個丹室是那人當初修煉丹修時用的,已鎖上了兩年。現如今又傳承給了他的徒弟。
案頭攤開的筆記最新一頁寫著:“今日失敗七次,明日需再試火候控制?!弊舟E旁還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墨跡未干。
唐榆桉指尖摩挲著那個笑臉批注,恍惚間仿佛看見之前的陸沉洲——或許也像她這般,在深夜的丹房里被煙熏紅了眼眶,卻仍倔強地畫個笑臉鼓勵自己。
“師尊的過去真是……”
她忍不住輕笑,卻在翻到下一頁時呼吸一滯。那頁邊角蜷曲的皺褶里,藏著一個極小的墨點,仔細看去,分明是個被涂改過的哭臉。墨跡暈染的痕跡,像是被水漬氤氳過。
心頭驀地一酸?,F在的陸沉洲永遠挺直如松,好像沒有任何情緒地站在那。誰能想到他年少時,也會在失敗的丹方旁偷偷畫哭臉呢?
唐榆桉突然狠掐自己手臂,月白衣袖下的肌膚立刻泛起紅痕。疼痛讓她倏然清醒——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窗外更漏顯示,距離大比只剩二十七日了。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攤開《金丹要術》。泛黃的紙頁間,那些筆跡從青澀到沉穩,記錄著陸沉洲獨自摸索的漫長歲月。沒有名師指點,沒有靈藥輔助,只有無數個在失敗旁寫下的“再試”。
唐榆桉的手指突然頓在書頁邊緣。
《金丹要術》第三十七頁——朱砂批注的墨跡尚新;
《百草綱目》第二百零五頁——折痕處的松墨清香猶在;
《丹道初解》的扉頁夾層——甚至還能摸到未干的漿糊。
“……”
她緩緩環視四周,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玉案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些被她隨手抽出的典籍,此刻整整齊齊碼在案頭,像極了某人精心布置的棋局。
“原來如此?!?/p>
唐榆桉忽然笑出聲來,指尖輕點那本《經脈疏導詳解》——書脊處一道幾不可察的金紋,正是陸沉洲獨有的靈力標記。
難怪今晨藏書閣的值守弟子一見她就指向丙字號書架;難怪她隨手拿的每本書都恰好夾著相關批注;難怪……那盞炸了七次的丹爐,會“恰好”出現在最偏僻的煉丹室。
窗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帶著特有的韻律。唐榆桉轉頭望去,晨霧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正緩步走過回廊。陸沉洲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腳步微頓,廣袖輕拂間,一枚青玉簡從窗口飛入,“嗒”地落在她面前的書堆上。
簡上刻著新添的小字:【丹火失控時,記得開窗】
唐榆桉捏著玉簡,忽然想起昨日炸爐時,自己確實被濃煙嗆得手忙腳亂。而此刻她才注意到,這間丹室的窗欞機關,分明被重新調整過角度——正好能讓穿堂風帶走大部分煙霧。
“師尊啊……”她搖頭輕笑,眼底卻泛起溫熱。這人連她會在第幾次失敗時被煙嗆到都算準了,卻偏要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
指尖凝聚靈力,她在玉簡背面刻下回應:【弟子定不負所望】
想了想,又添了個小小的笑臉——這次是帶著丹灰痕跡的。
爐中藥香漸漸氤氳。唐榆桉望著自己剛寫下的“第七次失敗”筆記,突然在旁邊工整地補上:“明日改進火候,必成。”
——她何其有幸。那些師尊獨自蹚過的荊棘路,如今都化作她腳下的青石板;那些他咬牙吞下的血淚,都成了批注里溫柔的警示。
丹爐突然“嗡”地輕鳴,爐壁映出她認真的面容。曾被稱為“災星”的少女此刻眉眼沉靜,火光為她鍍上暖色的輪廓。在這里,她不再是克死雙親的掃把星,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禍種。
她是唐榆桉。
是陸沉洲親傳的弟子。
是……被鄭重期待著的,未來的金丹期修士,或是更厲害的人。她一定可以成功!
更深露重,唐榆桉踏著青石小徑往回走,靴底碾過落葉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清晰。月光被云層割裂,投下斑駁的暗影,她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藏在那些陰影里——腳步聲時遠時近,如影隨形。
她指尖扣緊鞭柄,鞭梢無聲垂落,在青石上拖出細長的影。突然,身后枯枝“咔嚓”一響——
“唰!”
長鞭如銀蛇出洞,卻在半空被人一把攥住。唐榆桉心頭猛跳,正要回身反擊,卻驀地撞進一片松木冷香里。
“師尊?”
她瞳孔微顫,仰頭對上那雙在夜色中依然清亮的眼。陸沉洲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白色披風被風吹得微微揚起,月光沿著他輪廓描了層淡銀的邊。
他指節分明的手仍握著她的鞭梢,掌心溫度透過皮革傳來:“我放心不下?!?/p>
簡單的五個字,卻讓唐榆桉鼻尖一酸。她這才注意到他發梢還沾著丹房的爐灰,衣擺處更有被藥汁濺濕的痕跡——這人怕是早已守在藏書閣外,看著她一遍遍炸爐,一遍遍重來。
夜風卷著落葉掠過兩人之間的空隙。陸沉洲忽然松開鞭子,從袖中取出個青瓷小瓶:“清心丹。”頓了頓,又補充道,“你今日試煉時火氣太盛?!?/p>
唐榆桉接過藥瓶時,指尖擦過他冰涼的腕骨。那里有道新鮮的灼傷,分明是……她今日炸爐時飛濺的火星所傷。
“師尊其實一直在?”她捏緊藥瓶,聲音有些發悶。
陸沉洲轉身走在前面,披風掃過路邊夜曇:“月色不錯,隨便走走?!?/p>
唐榆桉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她無奈地笑了。
夜霧漸濃,兩道身影一前一后,漸漸隱入竹林深處。只有那串留在青石上的腳印,泄露了有人始終默默守護的秘密。
“我本是想讓你今日加練兩個時辰,“他唇角微揚,指尖拂去她發間沾著的丹灰,“沒想到你倒是自覺?!?/p>
唐榆桉仰起臉,眸中跳動著未熄的爐火:“那是自然!”她攥緊腰間的鞭柄,鞭梢還帶著試煉時的焦痕,“我要通過考核,向您證明我的實力!”
話音未落,忽見陸沉洲神色一肅。修長的手指抬起,輕輕落在她發頂——這個流露溫情的動作讓唐榆桉瞬間噤聲。她總是覺得很熟悉,就好像他們之前見過一般。
“唐榆桉?!彼麊舅值恼Z調比平時沉三分,“你無需向任何人證明自己?!?/p>
竹葉沙沙作響,驚起幾只夜棲的鳥。陸沉洲的掌心溫暖干燥,帶著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那日選你為徒,不是因你天資如何?!?/p>
唐榆桉呼吸微滯。她看見師尊眸中映著的自己——不是別人口中的“災星”,不是屢屢失敗的煉丹學徒,而是一個被鄭重注視著的、完整的魂靈。
“你就是最厲害的?!彼帐謺r,袖間松香縈繞不散。
夜露凝在睫毛上,墜成細碎的星子。她已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露水。她想,這大概就是被人真正看見的感覺。陸沉洲本身就是個很好的人,無關乎身份地位。
……
燭火在窗紙上投下搖曳的光影,唐榆桉趴在案幾上,指尖撥弄著一枚青銅羅盤。羅盤指針微微顫動,指向窗外那片隱在夜色中的群山——那里是下周野外修煉的目的地,青冥山谷。
“師尊,”她忽然抬頭,看向正在批閱卷宗的陸沉洲,“下周的野外修煉,您會一同去嗎?”聲音里藏著幾分期待,像春夜偶爾掠過的暖風。
陸沉洲的朱筆在紙上頓了頓,一滴紅墨暈染開來。他放下筆,抬眼望向窗外。月光勾勒出遠山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
“我也的確想?!彼穆曇舯纫孤哆€輕,“但下周我需守住一劍宗大門……”
唐榆桉眼睛一亮,突然直起身子:“您不是會做傀儡嗎?讓傀儡替您去議事不就好了?”
她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木偶,正是平日練習傀儡術時做的小玩意,“您看,連我都能做出七八分像的傀儡……”
夜風穿堂而過,吹熄了最近的一盞燈。黑暗中,陸沉洲低低的笑聲格外清晰。
“您笑什么?”唐榆桉嘟囔著去重點燈燭,火光重新亮起時,她看見師尊眼中映著跳動的焰光,像是寒潭里落進了星星。
“笑我自己?!?/p>
陸沉洲伸手拂去她發間不知何時沾上的花瓣,“守著老祖的身份,卻忘了最簡單的解法?!?/p>
唐榆桉正要說話,忽見師尊袖中飛出一道金光。那光芒在案幾上盤旋,漸漸凝成一個與他一般無二的小小金像,連衣袂的褶皺都分毫不差。
“您不去也沒關系的……”她小聲說,手指卻不自覺絞緊了衣帶。
一只微涼的手突然覆上她的發頂。陸沉洲的聲音里帶著她從未聽過的溫柔:“我的好徒兒頭回野外修煉……”
窗外,一片桃花被夜風吹進屋內,正落在案幾的傀儡上。那傀儡突然活了似的,沖唐榆桉眨了眨眼。
“為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