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榆桉的眸子在燭光下亮得出奇,像是盛滿了整個春夜的星辰。她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書籍,指節都微微發白,青冥山谷的傳說在她腦海里翻涌——流霞蝶破繭時振翅帶起的靈風,千年鐘乳石上凝結的月華露,還有那些只在深夜綻放的幽曇花……
“七日……”她小聲念叨著,突然“唰”地站起身,衣擺帶起的風險些掀翻燈盞。陸沉洲抬手穩住搖晃的燈火,光影在他指縫間流淌,映得那向來蒼白的指尖竟有了幾分暖色。
“師尊!我現在就去練劍!”唐榆桉已經沖到門口,又突然折返,從案上抓起三本典籍抱在懷里,不,先煉丹!啊對了還有符咒……”她原地轉了個圈,發間銀鈴亂響,活像只被驚擾的雀鳥。
陸沉洲望著她手足無措的模樣,唇角不自覺揚起。兩年,對于他來說,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純粹的歡喜。燭芯“噼啪”爆了個燈花,他忽然想起之前自己第一次隨師祖下山時,也是這樣在燈下輾轉難眠。
“循序漸進。”他屈指輕彈燈罩,三簇火苗應聲分出,落在唐榆桉懷中的書冊上,“《青霄劍訣》第七式,《百草綱目》第三章,《丹道初解》卯時篇——足夠你七日之用。有不懂的地方隨時傳音問我。”
唐榆桉低頭看著自動翻開的書頁,那些朱批小字在火光中格外清晰。最新添的墨跡還未干透,分明是師尊方才趁她走神時寫下的。她用袖子抹了把臉,卻蹭了滿袖口的墨香。
“弟子定不負所望!”她深深一揖,抬起頭時,眼底燃著的火光比燈燭更亮。
陸沉洲微微頷首。窗外月色正好,照見小徒弟奔向練武場的背影,也照見他袖中剛完成的傀儡核心——那上面刻著精細的防御陣法,正是為七日后的青冥山谷流準備的。
燭火“噼啪”炸了個燈花。
陸沉洲蒼白的臉色在暖光下顯得愈發透明,像是一尊冰雕被燭火映出了魂魄。他指尖凝聚的靈力才泛起微光,就被唐榆桉一把握住手腕。
“師尊!”她掌心滾燙,燙得他經脈一顫,“您每用一次靈力,臉色便差一分,當弟子眼瞎么?”
窗外忽然掠過一陣風,吹得案上醫書嘩嘩翻到《氣血論》。唐榆桉瞥見頁腳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跡從工整到潦草,最后那行“逆靈之法不可續”幾乎力透紙背。
“那用什么?”陸沉洲無奈撤了靈力,卻見小徒弟突然伸手掐住自己臉蛋,狠狠一擰。
“您看!”她仰起泛紅的小臉,揉了揉嘴,活像只偷喝了桃花釀的貓,“立竿見影!您若是對自己的臉下不去手,我可以——”說罷又要去揉陸沉洲的臉,嚇得陸沉洲一把扣住她手腕。
“胡鬧……”他話音未落,唐榆桉已經變戲法似的摸出個胭脂盒。鎏金匣子打開,里頭朱砂色艷如血,襯得他臉色更蒼白三分。
“這是醉仙坊的‘朝霞映雪’,連合歡宗長老都……”
“哐當!”陸沉洲猛地起身,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聲響。他耳尖瞬間紅得滴血,恍惚又看見幾年前那個雪夜——第二師尊舉著胭脂刷追了他半個山頭,最后把他按在梅樹下,硬是畫了個“面若桃花妝”。
“師、師尊?”唐榆桉呆望著他突然緋紅的耳根,自己先結巴起來,“您這……這不挺有效的……”
陸沉洲深吸一口氣,袖中傀儡線無聲纏住那盒胭脂,“嗖”地扔出窗外,扔到傀儡手上。傀儡大哥一臉懵地看著胭脂盒。
“明日……”陸沉洲咬著牙坐回椅中,袖口掩住發燙的顴骨,“我去找孫前輩。”
唐榆桉偷偷瞄他暈紅的眼尾,忽然覺得,比起平日那個完美無缺的師尊,此刻這個會羞惱、會賭氣的陸沉洲,反倒……更讓人想欺負了。這是能想的嗎?這可不興想啊!唐榆桉連忙拍臉制止自己的思路。
陸沉洲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幾邊緣,突然覺得當務之急不是去找孫思源,而是要立刻查清楚三件事:
其一,唐榆桉今日在藏書閣究竟翻看了哪些典籍——《合歡宗雙修秘錄》是不是又被人故意混進了丹道區?
其二,唐榆桉手里何時出現那玩意的?
其三,這“醉仙坊”的胭脂為何總跟他過不去?幾年前是“榴火凝脂”,如今是“朝霞映雪”,下次莫不是要出個“陸仙尊羞紅妝”?醉仙坊怎么總是來一劍宗宣傳他家的胭脂粉末!
記憶突然閃回那個雪夜——
“哎!沉洲~”第二師尊舉著胭脂刷從梅樹后探出頭,臉上涂得紅白交錯,活像年畫里偷喝仙酒的壽星公,“你知道本仙尊手里拿的是什么嗎?”
少年陸沉洲倒退三步,手中劍“哐當”掉在冰面上。
“是醉仙坊新出的‘榴火凝脂’哎!”第二師尊一個閃身攔住去路,朱砂筆在指尖轉出朵花,“來來來,我給你畫上……”
“師尊且慢!”陸沉洲足尖一點,踏著梅枝就逃。身后傳來“咔嚓”脆響——第二師尊竟用定身咒凍住了整片梅林。
“跑什么?”胭脂刷擦著他耳廓掠過,“你將來要是收徒弟,難道也這般……”
“絕無可能!”少年在冰面上滑得踉蹌,紅色衣袂沾滿碎雪。
回憶戛然而止。陸沉洲盯著眼前滿臉無辜的唐榆桉,突然意識到:這大概就是天道輪回。
“師尊?”唐榆桉晃了晃手,“您耳朵更紅了……”
“早點休息!”
陸沉洲幾乎是落荒而逃,反手帶上門時力道沒控制好,“砰”的一聲震得檐下風鈴亂響。他站在廊下深吸一口氣,夜風也吹不散耳根的熱意——那盒該死的胭脂,還有小徒弟狡黠的眼神……
“罷了。”他拂袖朝百藥園方向走去,白色衣袍在月色下泛著些許白光,“橫豎今夜是睡不著了。”
……
百藥園的籬笆上纏著帶刺的靈藤,陸沉洲剛抬腳要跨過田埂——
“不要踩我的藥田!”
一聲凄厲的嚎叫劃破夜空。孫思源披頭散發沖出來,睡袍腰帶系得歪歪扭扭,赤腳踩在泥地里,手里還攥著個搗藥杵。
“你你你!”老藥修氣得山羊胡直翹,搗藥杵差點戳到陸沉洲鼻尖,“三更半夜來偷老夫的還魂草?”
陸沉洲無奈舉起雙手:“孫前輩,我……”
“哦?”孫思源突然瞇起眼,借著月光打量他泛紅的臉頰,“氣色不錯啊?抹了胭脂?”
“……”
“哎呦!您陸老祖平日來我藥田做壞事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的,今日過來這副模樣,罕見啊!前幾日我瞧你那副模樣,今日再瞧瞧你這模樣……好比神醫問世啊。”
“……您莫要打趣我,我只是不想漏出身體破綻。我那徒兒讓我用胭脂浮粉,這成何體統!”
“哎?那可太合適了。”孫思源慢悠悠地捋著山羊胡,眼角堆起促狹的褶子。他故意拖長聲調,像搖晃一壺陳年藥酒般晃著腦袋:“你想想——”
窗外竹影婆娑,將月光剪成細碎銀箔灑在藥案上。老藥修突然抄起搗藥杵,鐺地敲在銅秤盤上,驚得檐下夜棲的靈雀撲棱棱飛走。
“過幾個月你也有二十歲了!”他伸出沾滿藥漬的手指,在虛空里點著陸沉洲的眉心,“深更半夜不睡覺,凈來折騰我這把老骨頭——”突然壓低嗓音,神神秘秘地湊近,“連個紅顏知己都沒有,像話嗎?”
陸沉洲的劍穗無風自動,在案幾上掃出凌亂的痕跡。
“孫前輩。”他指節叩響青瓷藥瓶,“我是來求醫的。”
“醫什么醫?”孫思源突然拍案而起,案上藥碾子里的朱砂粉震起細霧,“你這病根就是活得太寡淡!”他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抖出個胭脂盒,鎏金蓋子上雕著交頸鴛鴦,“瞧見沒?醉仙坊的‘海棠醉’——”
陸沉洲倏然后仰,仿佛那胭脂盒是淬了毒的暗器。
“哎喲!”老藥修突然捏著嗓子學起女子腔調,“‘師尊~弟子今日氣色可好?’”他翹著蘭花指往自己皺巴巴的臉上比劃,“這時候你要是會描眉點絳——”
“咔!”
青瓷瓶在陸沉洲掌心裂開一道細紋。
孫思源卻來了勁,藥杵往胭脂盒里一蘸,竟真在自己手背上畫出道嫣紅:“到時候燭影搖紅,她替你研磨朱砂,你執筆為她……”
“我看你話本看多了。要不是你一直寡著,我差點就信了!”
“哎呀呀,我哪有你那個好條件啊?老夫也不信你對你的小徒兒沒有什么感情。”他嘴上開著玩笑,卻已經把丹藥瓶塞到了陸沉洲手里。
白色身影霍然起身,帶翻的矮凳驚醒了藥爐邊打盹的丹狐。小獸炸著毛竄上藥柜,撞落一筐曬干的合歡花——恰是當年第二師尊硬塞給陸沉洲的“安神良藥”。
“跑什么!”孫思源追到院中,舉著胭脂盒大喊,“三百靈石記得結賬!還有——”他突然笑得見牙不見眼,“幾年前,你之前那小師尊有來討教過《養顏方》,我特意多寫了三頁胭脂制法!”
月下那道身影明顯踉蹌了一下,劍氣掃得藥田靈草齊齊倒伏。老藥修心疼得直跳腳,轉頭卻哼著小調往回走——今夜陸沉洲落在這里的玉冠帶,足夠換十盒新胭脂了。
……
陸沉洲仰臥在青玉榻上,錦被整齊地蓋到腰間,雙手交疊置于腹前——是他二十年如一日的標準睡姿。可今夜,他的睫毛在黑暗中不停輕顫,像被風驚擾的蝶翼。
“……”
他猛地翻了個身,玉枕被劍氣震出一道細痕。
孫思源給的“玉潤丹”就擱在案頭,月光透過紗窗,在瓷瓶上投下流動的波紋。那老狐貍最后意味深長的笑,此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養顏方》……三頁胭脂制法……”
他無意識地摩挲著指腹,仿佛那里還沾著朱砂粉。眼前忽然浮現唐榆桉仰著臉的模樣——
“荒謬!”
陸沉洲驟然坐起,中衣領口不知何時松散開來,露出鎖骨處一道陳年劍傷。夜風穿堂而過,卻吹不散腦海中那個愈發清晰的幻想畫面:
燭火搖曳的室內,唐榆桉跪坐在妝臺前,杏色衣袖滑落肘間。而他執筆蘸取“海棠醉”,筆尖懸在她唇畔寸許,呼吸交錯間,見她眼睫輕顫如待吻的蝶——
“啪!”
床柱上的夜明珠被劍氣擊碎,瑩粉簌簌落滿錦被。陸沉洲盯著自己發燙的掌心,突然意識到什么,猛地轉頭看向案頭的瓷瓶。
“孫、思、源……”
丹藥表層那層珍珠光澤,分明是摻了“綺念散”的特征。這老東西竟敢……
窗外傳來隱約的鶴唳,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銅鏡前。鏡中人眼尾泛紅,哪里還有半分“玉面仙尊”的模樣?倒像是……像是被那盒該死的胭脂染了色。
“師尊?”幻聽般的輕喚讓他渾身一僵。鏡中竟真映出唐榆桉的身影——她抱著劍譜站在虛幻的光暈里,發間還沾著白日的桃瓣。
陸沉洲倏然拂袖,銅鏡“哐當”倒地。他抓起瓷瓶就要往窗外扔,卻在抬手時嗅到一縷甜香。丹藥不知何時化開了,正順著指縫往下淌,艷如……那盒“海棠醉”。
(此刻的百藥園,孫思源突然打了個噴嚏,美滋滋數著剛到手的靈石:“三更天發作,時辰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