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洲一掌劈開寒潭禁制,白色外袍隨意拋在岸邊青石上。月光下,他蒼白的肌膚幾乎與冰霧融為一體,唯有鎖骨處那道舊傷泛著淡紅——那是之前和褚玄天大比時留下的。
“嘩啦——”
冰水漫過腰際的瞬間,他額角青筋暴起。潭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出薄冰,又被體內躁動的靈力震成齏粉。孫思源給的“玉潤丹”正在經脈里橫沖直撞,藥力混著“綺念散”的效力,將寒意都灼成滾燙。
“……”
他猛地將頭埋入水中,黑發如墨蓮般在冰潭里綻開。可閉眼的剎那,唐榆桉沾著丹灰的笑靨又浮現在黑暗中——她總愛用這種眼神看他,像只偷到燈油的小鼠,狡黠又明亮,過去也是,現在也是。
“砰!”
一拳砸向潭底,驚起丈許水花。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恍惚間竟化作那盒“海棠醉”的鎏金光澤。陸沉洲抹了把臉,水珠順著下頜滴落,分不清是潭水還是冷汗。
“好得很。”他盯著岸邊微微發光的丹藥瓶,齒縫間擠出幾個字,“孫、思、源。”
夜風掠過水面,帶來藥田方向隱約的笑聲。那老東西此刻怕是正捧著算盤,清點今夜賺了多少靈石。陸沉洲閉了閉眼,忽然并指成劍,在左臂劃開一道血痕。
鮮血融入寒潭,暈開淡紅的霧。以痛制幻,這本是最蠢的法子——但總比……
“師尊?”
幻聽再起。他猝然回頭,岸邊哪有人影?只有件白色外衫掛在老松枝頭,被風吹得晃晃悠悠,像是誰白日里落下的。
陸沉洲突然沉入潭底。
冰水徹底淹沒頭頂時,他恍惚看見年少時的自己——那個在第二師尊的胭脂刷下拼命逃竄的少年劍修,如今竟被一盒胭脂攪得方寸大亂。
(三十里外,孫思源突然連打三個噴嚏,喜滋滋地往賬本添了新條目:“寒潭醒神費,五百靈石。”)
冰潭水面漸漸恢復平靜,陸沉洲濕透的黑發貼在蒼白的臉頰邊,水珠順著下頜滴入潭中,蕩開一圈圈漣漪。他緩緩睜開眼,眸中金紋流轉,終于將體內那股躁動的藥力強行壓下。
“……”
他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痕,指尖觸及眉心時,忽然想起那時的唐榆桉,不過是個連引氣入體都困難的凡人。現在她也只是筑基期而已。
“筑基期……”陸沉洲低喃,聲音消散在夜風中。
他太清楚修真界的殘酷。若他真的放任自己的心意,那些虎視眈眈的長老會如何議論?“攀附”“媚上”“以色侍人”——這些骯臟的字眼會像毒藤般纏上她。而唐榆桉那樣驕傲的人,那樣不服輸的人……
“嘩啦——”
陸沉洲踏出寒潭,靈力蒸干周身水汽。外袍重新披上肩頭時,他已恢復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樣,唯有攥緊的指節泄露了情緒。
明日。
明日他要去尋孫思源討要解藥,更要問清楚那老東西究竟在丹藥里摻了多少“綺念散”。若藥性傷及根基……陸沉洲眸色一沉,劍氣不自覺地震碎了腳邊青石。
但更重要的是——
月光穿過云層,照亮他決然的神色。他要為唐榆桉鋪一條通天大道。不是以師尊的名義庇護,而是讓她堂堂正正地站在與自己比肩的高度,讓她有更多選擇的余地。
天邊泛起魚肚白,陸沉洲最后望了一眼唐榆桉住所的方向。窗紙上映出小小的人影,似乎也在徹夜研讀。他唇角不自覺微揚,轉身時袖中落下一物——是那盒被劍氣掃到的“海棠醉”,此刻正靜靜躺在晨露未干的草叢里。
晨露未晞,唐榆桉踩著青石小徑漫行。轉過一道爬滿靈藤的月洞門,忽有虎嘯猿啼破空而來,驚得她袖中軟鞭自動滑入掌心。
——竟是一座半隱在云霧中的獸園。
玄鐵柵欄內,三尾火狐正在假山上小憩,蓬松的尾巴垂落如流霞;碧眼金鵬梳翎時抖落的羽毛,在空中化作點點金芒。最引人注目的卻是園中央那頭雪色猙獸,它慵懶地趴在玉石臺上,見有人來,藍色的豎瞳微微一瞇。
“新來的?”白老漢從藤椅上支起身,腰間青銅獸首鈴鐺叮咚作響,“別來動我的神獸……哎?!”
猙獸的舉動讓老漢的嗓音陡然拔高。那向來兇悍的靈獸此刻正將前爪搭在柵欄上,琥珀色的豎瞳里映著唐榆桉的身影,喉間發出幼崽般的呼嚕聲。更奇的是,園中其他靈獸也都安靜下來,金翅鵬收起利爪,火狐蜷起尾巴,就連最暴躁的玄冥龜都從殼里探出了頭。
“奇了!”白老漢的煙斗啪嗒掉在地上,“這孽障上次這么溫順,還是……”他突然噤聲,瞇起昏花老眼仔細打量眼前的姑娘。
晨光穿過樹隙,在唐榆桉臉上投下斑駁光影。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在明暗交錯間,竟隱約泛起鎏金光澤——與幾年前那只白虎如出一轍。
“姑娘莫非是……”老漢粗糙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腰間鈴鐺,那里刻著一道舊爪痕,“陸沉洲那小子養的……”
“我是陸沉洲的徒弟。”唐榆桉拱手行禮,發間銀鈴輕響,“唐榆桉。”
“哈哈哈哈!”白老漢突然仰天大笑,震得滿園靈獸齊齊豎耳,“好個角色互換!”他笑得胡子亂顫,從懷里摸出個陳舊的留影珠,“那小子當年抱著白虎來求醫時……”
老漢得意地晃著珠子,“當年你……咳,那白虎為護他渡劫,硬挨了三道天雷。”他突然壓低聲音,“你當真什么都不記得?”
唐榆桉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按照這位老漢的說法,她應當是認識他們,而且和陸沉洲的關系并不一般。她是陸沉洲的師尊?她失憶了?也有可能是老漢記錯了。
“前輩,敢問小輩該如何稱呼您?”
“我重新介紹一次,我叫白尚文,你可以叫我白老漢,也希望你可以經常來看看老夫。”
白老漢開心地介紹自己。當年小湯圓來的時候,幫他趕走了討厭的人,還可以陪他嘮嘮嗑,還會照顧神獸,簡直就是他的天選干女兒。可是那個姓陸的小子不爭氣,把她弄丟了,氣死他了。
“您和我師尊關系如何呀?”唐榆桉眨了眨眼睛。
白老漢冷嗤一聲。
“還可以吧,只可惜他太愚笨,還在為一劍宗辦事。哦對了,他上回找我討要馴獸鞭的制法,說是要為你打造什么法器。哎呦,我看你手中那個鞭子不像是我說的赤血蛟鞭,那陸沉洲不用心啊!”
白老漢有些氣憤。
唐榆桉搖了搖頭。
“師尊待我極好,真的!請問一劍宗有沒有什么藥修?”
白尚文聽完,喚出兩只虎,示意唐榆桉坐在小虎上。小虎跟著大虎一起前往百藥園。
孫思源剛好在給草藥澆水,見到白尚文過來,揉了揉眼,仔細看了一下。
“哎呦!什么風把你請來了,白崇武?”
“想揍你的風。”白老漢按了按拳頭。
孫思源微瞇眼,跳過了白老漢,視線轉移到一旁的唐榆桉,一驚。
“小丫頭?”孫思源眉開眼笑,要抓住唐榆桉的手時,被白老漢一把拍開了。
“別碰我的干女兒!”
“什么你的干女兒,那是我的!”
兩人居然都爭了起來。
“敢問這位藥修前輩,有沒有什么補氣色的丹藥?”
一句話問完,兩個人都愣住了。他們看著唐榆桉紅潤的臉色,好像可以打死十只老虎。
“啊?丫頭,我看你并不需要。”
唐榆桉笑了笑。
“給我師尊找的。”
“師尊?”孫思源一愣。
白老漢嗤笑。
“你認識的,那個姓陸的小子。”
孫思源微瞇眼,笑了。
“昨夜你師尊已經找我問過方子了,很快啊,很快就會好。”
突然一陣風刮來。
“孫老頭,你給我拿的什么藥!”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在場的三位都知道是陸沉洲來了。
白老漢的胡子氣得翹起老高,腰間的獸首鈴鐺叮當作響:“姓陸的!你還有臉來?”
他一把將唐榆桉護在身后,活像只護崽的老母雞。
陸沉洲僵在園門口,青色衣袍還沾著晨露。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里撞見唐榆桉——更沒想到孫思源這老東西張口就揭他老底。
“師尊?”唐榆桉從小虎背上滑下來,發間沾著的虎毛在陽光下泛著金芒,“您臉色確實不太好……”
孫思源突然“噗嗤”笑出聲,藥瓢往水桶里一丟:“何止不好?昨夜來討藥時——”
“孫前輩!”陸沉洲一個閃身上前,袖中劍氣震得藥架嘩啦作響,“您上月私藏的千年靈芝……”
“哎喲!”孫思源跳腳,“老夫那是在后山撿的!”
白老漢趁機把唐榆桉往園子里推:“囡囡快看,這老東西種的朱顏草,專治氣血兩虛——”
“白崇武!”孫思源抄起搗藥杵,“那是我給合歡宗準備的聘禮!”
“哎?你個老東西還要去禍害別人小姑娘。”白老漢冷笑。
孫思源搖了搖頭,指著陸沉洲。
“我打賭,一定比這小子快一步找著對象!”
陸沉洲的劍鞘“恰好”橫在兩位老人中間。他耳根微紅,卻強作鎮定地轉向唐榆桉:“不必求藥,為師……”
“師尊昨夜吃的什么藥?”唐榆桉突然湊近,鼻尖幾乎擦過他衣襟。那股清甜的桃香混著虎崽的奶味撲面而來,驚得陸沉洲后退半步。
孫思源看熱鬧不嫌事大,從袖中抖出個空瓷瓶:“玉潤丹!老夫親手……嗷!”話沒說完就被白老漢的煙桿敲了膝蓋。
“原來是玉潤丹。”唐榆桉眼睛一亮。
“你?孫呆子,”白老漢突然用煙桿指向孫思源,“是不是往丹方里摻料了?”
“就加了點綺念……哎喲!”
陸沉洲的劍氣這次精準削掉了孫思源半截胡子。老藥修跳腳大罵:“忘恩負義!要不是老夫的‘憶魂丹’,你能……”
“嘩啦——”
整桶藥澆潑在孫思源腳邊。白老漢拎著空桶冷笑:“再敢多嘴帶壞我家囡囡,下次潑的就是你的百草釀!”
唐榆桉左看看炸毛的白老漢,右看看跳腳的孫思源,最后望向耳尖滴血的師尊,突然福至心靈:“所以……”她晃了晃藥包,“師尊是怕我擔心,才連夜來求藥的?”
園中驟然寂靜。
連撒潑的孫思源都僵在原地,和白老漢交換了個眼神——這丫頭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陸沉洲的劍穗無風自動。他垂眸看著小徒弟期待的眼神,忽然想起幾年前,第二師尊也是這般叼著靈藥,蹲在他渡劫后的廢墟里等他醒來。
白老漢和孫思源看不下去了。他倆鬧,還增進陸沉洲和小丫頭的感情了?干壞事了。
“什么怕你擔心?那是他陸沉洲扮豬吃虎……”
“孫前輩,莫要胡說!”
陸沉洲急忙制止。對于唐榆桉來說,他們不過認識了幾天。這兩位前輩不能打擾到他的計劃。
“榆桉,你先去忙你的課業,我會好好看病的,快去!”
唐榆桉將信將疑,走開了。陸沉洲這才看向二位。
藥園的晨霧突然凝固,孫思源袖中飛出一道隔音符,將四人籠罩在絕對的靜默里。連風都靜止了,只剩陸沉洲腕間靈脈的微光在三人臉上投下詭譎的陰影。
“白前輩,孫前輩,現在她的修為只有筑基期,有些話語若是被聽到,會讓輿論傷害到她!”
“筑基期?她還失憶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老漢質問。
陸沉洲皺眉搖頭。
“我猜測是有人要害她,讓她費盡修為,害她重新修煉。”陸沉洲深沉地看著他們。
“你現在的實力護她有難度?”白老漢皺眉。
“我不能時時刻刻護著她。還有……”陸沉洲將手伸到白老漢面前,請他探脈。
“化神后期的靈力,竟潰散至此?”白老漢的煙桿“啪嗒”掉在地上,“你這些年……”
白老漢一驚。一劍宗要變天了。
“靈力損耗怎么這么厲害?!孫呆子,你也救不了他嗎?”
“只能減緩靈力損耗的時間。我們與妖界向來不對付,更是沒有辦法。當年妖界的妖王失蹤,唐桓彬說他的妹妹就在仙界消失的,險些與我們開戰。后來不知怎的,他不再追究此事。”
那只有一種可能,他找到了妖王。陸沉洲心想。唐榆桉有可能跟妖界有關,可是他不敢賭。一個筑基期的妖,進了妖界照樣是死路一條。
孫思源突然揪住陸沉洲衣領:“你讓個筑基期的小丫頭待在一劍宗?知不知道多少雙眼睛……”
“二位前輩,她目前在我身邊最安全。請幫我守住這個秘密,等到榆桉足夠強大,能順利離開這個一劍宗再說。”
兩位點了點頭。
唐榆桉在回去的路上復盤所見所聞,微微蹙眉。單是一個白老漢認識她可能是認錯了,可是連藥修孫前輩也認識她,好像他們過去關系也不錯。陸沉洲也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一直在隱瞞。還有他的身體狀況,也在隱瞞。
“太巧了……”
她喃喃自語。從拜入山門那日起,陸沉洲看她的眼神就帶著難以言喻的熟稔。那些恰到好處的指導,那些藏在嚴厲下的回護。她抬頭看到了桃枝上的胭脂盒,更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們沒有半分生疏,倒像是……久別重逢。
所以她過去的確是陸沉洲的師尊,和陸沉洲早就有過來往。真是巧啊……她進入仙界,會不會是有人特意安排?她不得而知。
風穿廊而過,吹得唐榆桉鬢邊碎發輕晃。她倚在門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鞭柄。
“陸老祖。”她嗓音清冷,與前幾日喚“師尊”時的溫軟截然不同。
陸沉洲搭在門框上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
“我之前認識你,對不對?”
唐榆桉向前半步,發間銀鈴輕響。她此刻離得極近,近到能看清陸沉洲瞳孔里驟縮的金紋。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檐下風鈴突然無風自動。
“認識又如何?”陸沉洲忽然輕笑,“以你現在筑基期的修為——”他抬手拂去她肩頭并不存在的塵埃,指尖在觸及衣料時泛起靈光,“連執事堂最末等的雜役都能要你的命。”
唐榆桉呼吸一滯。他話里藏著警告,更藏著……某種她讀不懂的焦灼。
“那我現在還該叫你師尊。”
“隨你。”他轉身時衣袂翻卷如云,語氣淡得像是討論明日天氣,“在外人面前喚‘師尊’,在我面前直呼名諱——”突然回頭,眸中閃過一絲光,“橫豎幾年前你也這么叫。”
“還有,”陸沉洲突然逼近一步,“你有本事就趕緊結丹。”他指尖凝出一道劍氣,在她腳前劃出深痕,“當年叱咤風云的人物,如今連御劍都要人扶——”
“啪!”
唐榆桉的軟鞭突然纏住他手腕,她借力貼近,近到能數清他因震驚而顫動的睫毛:“怎么會呢?”吐息如蘭,卻帶著虎崽般的狠勁,“我會像菟絲子纏枯木,像春藤繞斷垣——”
陸沉洲瞳孔驟縮。這比喻太熟悉,當年那只白虎叼著他衣角療傷時,傳音入密說的就是這句。
“您最好祈禱,”她突然松開鞭子,“我們之間沒有血仇。”
唐榆桉聽得出來陸沉洲故意氣她,也聽出了他的目的是讓自己離開一劍宗,也聽出了他對自己筑基期的修為的擔憂。
陸沉洲的身體變得虛弱,他怕自己有危險。肯定是這樣。
陸沉洲不知自己該不該開心。才剛收徒沒幾天,唐榆桉就知道她之前和自己一定有些關系……現在的關鍵不是幫她找回記憶,而是幫她提高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