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唐榆桉已立在宗門飛舟前。黑色勁裝勾勒出纖細腰線，軟鞭纏在腕間如蟄伏的銀蛇，劍鞘上新綴的明珠穗子隨山風輕晃。

前往青冥山谷的試煉者陸續登舟。她冷眼打量著往來修士——三五成群的世家子弟玉佩叮當，獨行客的斗篷下暗藏鋒芒，更有幾個周身縈繞血煞之氣的，想必就是師尊提醒的邪修。

“當心穿紫袍的。”溫熱的吐息突然拂過耳畔，“萬毒門的人指甲泛青。”

唐榆桉猛然回頭。晨霧中走出一襲墨色勁裝的男子，高束的馬尾隨風揚起，玄鐵抹額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卻壓不住底下那雙含情帶煞的桃花眼。眼尾微挑的弧度像是名家精心勾勒的墨線。若非那熟悉的松木香，她幾乎認不出這是平日端方持重的陸沉洲。

“看夠了嗎？”

“師……”

“喚我師兄。”他指尖在她掌心輕劃，傳音入密，“今日你我同輩相稱。”

飛舟甲板上，幾個女修正偷眼打量這邊。唐榆桉突然發現，褪去廣袖華服的師尊，此刻窄袖束腰的裝扮，倒真像個俊逸非凡的師兄。師尊的小迷妹看起來不少呢！

“看路。”

陸沉洲忽然扶住她手肘。原來是個萬毒門弟子故意撞來，此刻正捂著手腕慘叫——不知何時中的毒針已讓他整條手臂泛紫。

“師兄好手段。”唐榆桉抿唇輕笑。

陸沉洲垂眸整理護腕，遮住眼底寒芒：“青冥山谷的規矩——”他聲音低得只有她能聽見，“先下手為強。”

“奶奶的！”那紫袍修士踉蹌著爬起，袖口毒針寒光閃爍，“你他娘的知道老子是誰嗎？萬毒宗三長老親傳弟子馬博聞！”

陸沉洲劍未出鞘，只輕抬劍柄便擋落三枚毒針。玄鐵抹額下，那雙桃花眼微微瞇起：“陰如沉沒教過你，在外要夾著尾巴做人？”

“區區金丹也配提我宗主名諱！”馬博聞面容扭曲，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支骨哨。哨聲凄厲，五個黑影應聲而落，腐臭味頓時彌漫開來。

唐榆桉瞳孔微縮——這些“人”眼眶空洞，皮膚泛著尸斑，分明是煉化的尸傀。

“鬼哨？”陸沉洲指尖在劍鞘輕叩，“萬毒宗如今竟淪落到與死人打交道。”

青冥谷執事橫插進來，拂塵一掃隔開雙方：“要打進去打！”

馬博聞陰笑著指向二人：“等進了山谷……”

“啪！”

唐榆桉足尖輕勾，對方再度栽倒。這次她用了巧勁，讓那人門牙正好磕在自家尸傀的骨爪上。

“你！”

“奉陪到底。”

陸沉洲抱劍而立，玄鐵劍鞘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他姿態慵懶，眼底卻凝著寒霜——若這萬毒門的小子再敢出手，他不介意讓陰如沉少個徒弟。

馬博聞臉色鐵青，卻終究沒敢再動作，只能帶著那群腐臭的尸傀悻悻退去。

“手。”

陸沉洲突然握住唐榆桉的手腕，指尖在她脈門輕輕一搭。確認沒有沾染半點尸毒后，他緊繃的下頜線才稍稍放松，長舒一口氣道：“日后獨行時，需得更謹慎些。”

唐榆桉正要應聲，忽覺后頸一涼。她猛地轉頭，只見遠處山巖上立著個戴白色面具，扎著丸子頭的的金袍男子。陽光在那人華貴的金鏈上跳躍，卻照不進那雙琥珀色的豎瞳。

“師……”她下意識往陸沉洲身邊靠了半步。

“嗯？”陸沉洲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山巖上卻已空無一人。只有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仿佛方才只是錯覺。

唐榆桉揉了揉眼睛：“沒什么。”她總覺得那人的眼神莫名熟悉，就像……就像在鏡中看到的自己的眼睛，讓自己覺得親近。唐榆桉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眼角。那人的眼神太過熟悉，琥珀色的豎瞳里藏著她讀不懂的哀傷與欣喜，就像在鏡中凝視另一個自己。這種血脈深處的悸動，讓她呼吸都微微發緊。

她到底是誰？他又是誰？

金袍男子躲在人群后，雙手控制不住地發抖，眼睛微紅。

“王，那位姑娘……”親衛話未說完，就被男子抬手制止。

“是阿榆。”他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她右耳后那粒紅痣，那雙眼……”

山風卷來唐榆桉身上淡淡的白虎氣息，男子突然紅了眼眶。記憶里總愛拽他衣袖的小丫頭，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那身筑基期的靈力，薄得像張一捅就破的紙。

“查清楚了？”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當年阿妹說是要去仙界看看，怎么會……”

親衛低聲道：“小姐體內有重修的痕跡，靈根上還纏著禁制。最奇怪的是……”他遲疑片刻，“她身上有陸沉洲的靈力。”

男子望著遠處正在和陸沉洲說話的少女，胸口劇烈起伏。最終，他狠狠將面具扣回臉上：“派人盯緊那個萬毒門的雜碎。”

“當年阿榆說，覺得陸沉洲很好……好什么？”

唐桓彬站在遠處，冷眼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他的妹妹唐榆桉，正站在陸沉洲身旁，仰著臉對他笑。

那張臉，確實好看。

可除了那張臉，還有什么好的？

妖界那么多英杰，哪個不比陸沉洲強？論權勢，北境妖君對她青眼有加；論性情，那些妖族男兒個個爽朗熱情，哪像陸沉洲，整天冷著張臉，活像別人欠他八百年的債。

可唐榆桉偏偏就喜歡他。

“她當年怎么說的來著？‘他其實很溫柔’？”

唐桓彬冷笑。溫柔？就那個一劍劈了半個魔淵、殺伐果決到連自己師尊都忌憚三分的劍瘋子？溫柔？

再厲害，也沒有護住阿榆。

她修為盡失，回爐重造。他給阿榆渡靈力又如何？看他就是覺得有虧欠。

不知道唐榆桉還記不記得自己。他有許多疑問要問問自己這個妹妹。

何時回到仙界的？

在凡界經歷了什么？

陸沉洲待她如何？可最想問的，其實是——

“阿榆，若哥哥當年……沒離開，是不是就不會讓你受這些苦？”

風掠過云層，吹散了他的低語。

親衛看著主上自言自語，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些年來，主上好久沒有睡過好覺了。

前幾日，親衛長燼站在殿外，看著自家主上又對著那枚破碎的玉墜出神，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幾年來，主上何曾真正睡過一個好覺？

每到夜深，寢殿內總是亮著燈，案幾上堆滿了關于仙界的密報。燼知道，主上在找一個人——那個曾經在妖界無憂無慮的小殿下，如今卻流落在外、生死未卜的唐榆桉。

“主上，該歇息了。”燼低聲提醒。

唐桓彬卻只是摩挲著玉墜上的裂痕，淡淡道：“青冥山谷那邊，有消息了嗎？”

燼沉默一瞬，搖頭。“尚未，但探子回報，近日確實有不少仙門修士前往，其中不乏高階劍修。”

劍修……

唐桓彬指尖微微一頓，眼底暗芒閃過。

——陸沉洲，會不會也在其中？

若他在，那阿榆……會不會也去？

“她若沒回妖界，凡界又有人把守，那她只能在仙界。”

可仙界那群自詡清高的修士，怎么可能容忍一個妖族血脈的女子久留？除非……她隱藏了身份，也有可能無人在意她。

又或者，有人護著她。

想到這兒，唐桓彬眸色驟冷，指節捏得發白。

——陸沉洲，你最好護得住她。

“這次修煉大會，是個機會。”

青冥山谷靈氣充沛，歷來是仙門修士突破瓶頸的絕佳之地。若阿榆真的在仙界，她一定會去。

可問題是……

“仙界的人，不會歡迎我這個妖王。”

唐桓彬冷笑一聲，眼底浮現一絲譏誚。

那群道貌岸然的仙修，表面上客客氣氣，背地里卻視妖族為異類。若他貿然現身，只怕還沒找到阿榆，就會先引來一場大戰。

親衛燼看出他的顧慮，低聲道：“主上若想去，屬下可安排暗衛隨行，隱匿氣息，不會驚動仙門。”

唐桓彬沉默良久，終于緩緩起身，袖袍一揮，周身妖氣盡數收斂，化作一縷清風。

“走吧。”

——阿榆，這一次，哥哥一定要找到你。

唐桓彬站在青冥山谷外圍的古松枝椏間，妖力內斂，氣息全無，整個人仿佛與樹影融為一體。

不遠處，唐榆桉正站在一塊青石上閉目調息，她眉目沉靜，唇角微揚，似乎心情不錯。

——看來，她這些天過得不算差。

唐桓彬眸光微動，心中既欣慰又酸澀。他多想現在就現身，喚她一聲“阿榆”，問問她這些年去了哪里，可還怨他這個兄長……

但不行。

他的視線移向不遠處那道靜立如劍的身影——陸沉洲。

那人一襲黑衣，負手而立，看似隨意，實則周身劍氣隱而不發，但凡有半點異動，他那柄沉寂的劍便會瞬間出鞘。

“嘖，感知倒是敏銳。”唐桓彬暗自冷笑。

以陸沉洲如今的修為，若他貿然靠近唐榆桉，恐怕不出一息就會被察覺。到時候，別說相認，怕是連話都沒說上，就得先打一場。

——他倒不怕打架，可阿榆會怎么想？

她若知道自己一直在暗中窺探，會不會覺得他這個兄長……太過偏執？她剛剛若是見到自己，是那個反應，該不會是失憶了吧？

算了，得先避開阿榆，單獨會會陸沉洲。

唐桓彬瞇了瞇眼，心中盤算著。

整個仙界，陸沉洲是極少數對妖族沒有偏見的人。當年阿榆以妖族身份留在仙門，褚玄天他們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也是因他陸沉洲力排眾議……

——他對阿榆，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是愧疚？是責任？還是……

唐桓彬眸色漸深，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妖刀。

他得試探清楚。

“若他敢負她……”

松風掠過，枝椏輕晃。

再抬眼時，樹影間已空無一人。

青冥山谷的結界剛一消散，山谷入口處瞬間沸騰。

無數修士爭先恐后地向前沖去，靈光閃爍，衣袂翻飛，生怕慢了一步便錯失機緣。有人御劍騰空，有人掐訣疾行，甚至有人暗中施展術法絆住旁人，只為自己能更快一步。

唐榆桉見狀，也下意識地想要跟上人群。她腳步剛動，身旁的陸沉洲卻忽然抬手，修長的手指輕輕扣住她的手腕。

“您不是說要占先機嗎？”唐榆桉一愣，轉頭看向他，眼中帶著疑惑。

陸沉洲神色未變，只是眸光微抬，掃了一眼混亂的人群，淡淡道：“放心，我們一直都是先手。”

他的語氣平靜，卻莫名讓人信服。

唐榆桉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這才發現——那些沖在最前面的修士，剛踏入山谷范圍，便像是撞上了一層無形的屏障，身形驟然凝滯，動作遲緩如陷泥沼。

原來，青冥山谷的入口處暗藏玄機，越是急切爭搶，越是會被陣法壓制。而站在原地未動的他們，反而未被任何禁制束縛。

“這……”唐榆桉眨了眨眼，恍然大悟。

陸沉洲松開她的手腕，指尖微抬，一道劍氣無聲無息地破開前方的陣法痕跡。他側眸看她，唇角極淡地揚了揚。

“走吧。”

話音落下，他步伐從容地向前走去，衣袍拂過山風，背影挺拔如松。

唐榆桉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彎了眉眼，快步跟上。

——原來，真正的先機，從來都不是靠蠻力爭搶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