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洲的眼尾泛起薄紅,眸中暗潮翻涌。他死死盯著唐榆桉,喉結上下滾動,攥著門框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你再不走——”他的嗓音沙啞得厲害,像是極力壓抑著什么,“可真要和我共寢一室了。”
唐榆桉這才注意到他額角滲出的細汗,以及微微發顫的指尖。空氣中飄散著一縷若有似無的甜香,像是從陸沉洲身上散發出來的。她輕輕觸了一下陸沉洲的額頭,燙的厲害,又不像是風寒引起的。
她心頭警鈴大作,猛地后退兩步,幾乎是落荒而逃地拉開房門沖了出去。
房門關上的瞬間,陸沉洲整個人脫力般靠在墻上,深深呼出一口濁氣。他顫抖著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瓷小瓶,咬牙切齒地碾碎在地上。
“孫思源……”他閉了閉眼,聲音里帶著幾分恨意,“下回再敢在安神香里摻綺念散……”
窗外月光如水,映出他泛著不正常潮紅的面容。陸沉洲踉蹌著走到案前,將整壺涼茶澆在自己頭上,水珠順著下頜滾落,打濕了前襟。
“真是……荒唐。”
唐榆桉疾步穿過長廊,指尖還殘留著方才觸碰陸沉洲時異常的體溫。夜風拂過發燙的臉頰,她忍不住咬牙低咒:“這瘋子……”
若不是他揮霍靈石強占客房,自己何至于淪落到夜半三更在客棧游蕩?更可恨的是方才那番曖昧糾纏——明明是他設的局,倒裝得像被逼無奈似的。
“裝模作樣……”
她一腳踢飛廊下的碎石子,驚得草叢里的螢火蟲四散飛起。微光映照下,頸間的銀哨泛著冷光,倒讓她想起個現成的去處。
三樓天字房還亮著燈,窗紙上拓著道窈窕剪影。唐榆桉剛要叩門,忽聽得里面傳來容譚帶笑的聲音:“小榆桉?被你家師尊趕出來了?”
門吱呀一聲自開,容譚倚在門邊,手中團扇半掩朱唇。她發髻已散,絳紅寢衣外隨意披著件紗袍,顯然是準備就寢的模樣。
“容師姐怎么知道……”
“你師尊方才差人送了封信來。”容譚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抽出張花箋,上面“借宿一宿”四字力透紙背,“不過么……”她忽然湊近,指尖勾起唐榆桉頸間的銀哨,“既然吹響信物的是我,今夜自然該由我來收留你。”
唐榆桉一怔:“我沒吹……”
話未說完,銀哨突然自發地泛起瑩瑩微光。容譚笑得像只偷腥的貓:“這哨子可不止能吹響,只要你想見我——”她突然將唐榆桉拉進屋內,“它自會知會我。”
“……”這哨子還真是個好東西。
唐榆桉仔細一想,確實有不少話想問問容譚。容譚此時正在喝茶。
“容師姐,請問陸沉洲為什么說你是合歡宗的啊?”
“噗——”容譚一口茶噴了出來,她擦了擦嘴,“嗯……那還不是因為在一劍宗學不了什么東西了。”
“那你印象中,我是何時出現在你面前的?”
“印象中……”容譚摸了摸下巴,沉思了一會,“有兩年了。”
“兩年?!”
唐榆桉有些震驚。在仙界呆了兩年,意味著……人間過了幾百年,她就算要找當年的證人,也只能去找墳頭了,墳頭都不一定有。她當真屬于凡界嗎?她記得自己已有十六七歲,若如此算,她離開仙界不過十六七天。
“是啊,兩年。你在幾個多月前消失的,具體什么時候我也忘了。”
幾個月前?幾個月前,她不在凡界,不在仙界。那她在哪?
“師姐,是不是有凡界,仙界,妖界,魔界?”唐榆桉問。
“是啊,就這幾個界。”
唐榆桉對著梳妝臺的銅鏡看了一會自己的長相。銅鏡里的少女眉眼如畫,唐榆桉盯著自己的倒影看了許久。鏡中人隨著她的動作微微側首,發間一支素銀簪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容師姐,”她忽然伸手觸碰鏡面,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我當真……是人嗎?”
容譚放下茶盞,瓷杯與木案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她踱步到唐榆桉身后,雙手搭上少女的肩膀,紅唇貼近她耳畔:“小榆桉,你覺得妖該是什么模樣?”
鏡中映出兩人交疊的身影。容譚指尖輕點,銅鏡表面泛起漣漪,唐榆桉的倒影忽然模糊了一瞬,隱約有銀光流轉。
“妖有妖氣,魔有魔息。”容譚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什么,“而你——”她忽然掐訣,一道金光沒入唐榆桉后心,“干干凈凈,連半分濁氣都沒有。”
銅鏡突然“咔”地裂開一道細紋。
唐榆桉猛地湊近鏡面——琥珀色的瞳孔在燭火映照下驟然收縮,化作兩道狹長的豎線,像極了月夜下蓄勢待發的獸。
“這是……”她指尖發抖地觸碰眼角。
容譚指尖輕點銅鏡,鏡面如水波般漾開漣漪,倒映的燭火漸漸扭曲,化作一輪灼灼金陽。
“不要怕。“她嗓音低柔,指尖拂過唐榆桉緊繃的肩線,“這是顯身鏡。它能告訴你,你究竟是誰。“
鏡中金光流轉,漸漸映出唐榆桉的面容。琥珀色的豎瞳在光影中愈發清晰,瞳仁邊緣泛著細碎的金芒,如同被晨曦穿透的琉璃。容譚凝視著這雙眼,忽然輕笑出聲。
“有沒有人和你說過……”她伸手虛撫鏡面,像在觸碰某種稀世珍寶,“你的眼睛很美,像初升的太陽?”
唐榆桉怔然望著鏡中的自己。那雙異于常人的眼瞳深處,似有流火暗涌。
容譚的聲音忽然變得悠遠:“妖界的日輪眼……”她指尖描摹著鏡中瞳孔的輪廓,“我很久沒見到這么清澈的一雙了。”
窗外忽有夜風卷入,吹得燭火劇烈搖曳。鏡中景象驟變——唐榆桉的倒影身后,隱約浮現出一道巨大的虛影,形如一只白虎,琥珀色的眼瞳如金烏,那雙眼足夠讓人戰栗。
銅鏡“咔”地裂開蛛網般的細紋。
容譚猛地按住唐榆桉顫抖的手:“看來……”她眼中閃過晦暗的光,“有人在你身上,下了很厲害的禁制呢。”
禁制?唐榆桉看到鏡子里的一切,根本沒人敢動她吧!她要是自己給自己下禁制也是極有可能的。
“這禁制有多厲害?”
“你有兩重身份,兩部分修為。”一個大手抬手捏住一片火鏡,鏡中赫然映出唐榆桉妖形全開的模樣:金紋覆面,身后展開遮天蔽日的赤金羽翼,一只白虎渾身竟散發著金氣。
“你的妖形修為早已達到化神期了。”是一道男聲,未聽過,但覺得耳熟。
唐榆桉踉蹌后退,撞翻了案幾。茶盞墜地粉碎的聲音里,她死死盯著眼前這個與自己瞳色相同的男人:“你……你到底是誰?”
陸沉洲都探不出的底細,竟被眼前人一眼看穿。這個認知讓她毛骨悚然。
“哼!”唐桓彬突然冷笑,聲線已徹底變成低沉男聲,“你對我可比對那小子信任多了。當年你交代我——‘找到你就帶你回仙界,找不見也要直接踹進去’。你還說要找仙界的美男。他陸沉洲美什么?還不及你兄長我一半的盛世容顏!臉是好看,白白凈凈的有什么力氣?你還甚至特地為他……”
屏風后突然傳來“咚”的悶響。真正的容譚摔了出來,紅著臉干笑:“主上,唐師妹——二當家,你們好呀!”
唐榆桉看著這個躲的很快的容譚,又看看面前肌肉線條分明的“兄長”,突然覺得世界荒謬得可笑。
“你和我……是什么關系?當真是兄妹?”她嗓子發緊。
唐桓彬忽然伸手揉亂她的頭發,動作熟稔得像做過千百回:“我是你哥,你的親哥哥,不能再親的哥哥——唐桓彬。”他忽然咬牙切齒,“我本不該現身,可陸沉洲那廝竟敢對你起心思!”
窗外驚雷炸響,映得他眸中金芒大盛。唐榆桉這才發現,兄長瞳孔深處竟有與自己相同的日輪紋路。
“那容師姐……”
“她是我座下青鸞所化。”唐桓彬瞪向縮在角落的真容譚,“這丫頭對你圖謀不軌,我派她來盯著陸沉洲,她倒好——”
容譚訕笑著往門外蹭:“屬下這就去把后山禁地的合歡散換成猛力藥……”
唐榆桉聽著覺得少兒不宜,也準備出門。
“站住!”唐桓彬一把拎住想溜的唐榆桉的后領,“從現在起,你哥我要親自考驗那小子——”他忽然湊近妹妹耳邊壓低聲音,“若他連我的威壓都扛不住,趁早滾蛋!”
唐榆桉望著兄長遠古大妖般暴漲的氣息,突然對陸沉洲生出一絲憐憫。
“算了吧,哥,他為了救我還受著傷呢。”唐榆桉無奈地笑了笑,攔住唐桓彬,“況且現在你我都是妖族,這青冥山谷……好像從未給我們敞開過門,不如珍惜這次機會。”
“還在為他說話。對了,你若是有回妖界的想法,吹響這個哨子,我接你回去。”唐桓彬敲了敲唐榆桉的腦袋。原來哨子是他特地留給唐榆桉的。
“今日之事,你我保密。我會慢慢找回自己的記憶,你也要隱藏一下自己的身份。”唐榆桉很認真地說。
唐桓彬撇了撇嘴。他哪受過這等委屈,來仙界后就受委屈。這里肯定克他。他也好奇唐榆桉在凡界經歷了什么,過得好不好。
但是他只得翻出窗,不辭而別。唐榆桉看著唐桓彬的背影一瞬即逝,無奈地扶額。通過此次對話,她明白了一件事——是她主動去找陸沉洲的,主動去撩撥他,而且最先看中的就是他那張臉……十四歲的自己膽子真不小,換作現在的她,恐怕很難做到這種地步。
現在好了,這個房間獨屬于她一人了。
……
陸沉洲早已緩過神來,打坐調息。孫思源就像在刻意讓他不去修煉一般。可是他必須要修煉,在將一切都教給唐榆桉之前,自己不能倒下。
晨霧未散時,二人已悄然回到一劍宗。山門前的青松依舊蒼翠,守門弟子打著哈欠交接,無人察覺他們曾消失過。
陸沉洲的洞府內,松香裊裊。他拂袖掃開案幾上的塵埃,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摞古籍,每一本都帶著經年摩挲的痕跡。書頁邊緣密密麻麻的朱批如血,有些地方甚至被他批注到幾乎蓋住原文。
“徹底悟透一本,就燒了它。”他將《太虛劍綱》壓在唐榆桉掌心,封皮殘留著體溫。
唐榆桉指尖撫過書脊上深深的指痕——這是被人反復翻閱到竹簡變形的證明。她突然抬頭:“為何不能留著?”
案前玉漏滴答作響,陸沉洲的影子被晨曦拉得很長。他忽然咳嗽起來,袖口掩唇時閃過一抹暗紅,卻在她看清前迅速掐訣凈了衣袖。
“這是我的獨門秘籍。”他凝視著窗外宗門弟子們,聲音輕得像嘆息,“只傳給你。”
最后一字落下時,唐榆桉忽然讀懂了他眼底的決絕。這些批注里藏著太多破綻——劍招銜接的弱點、心法運轉的禁忌,甚至還有幾處明顯是故意寫錯的引導。若被旁人得了去,便是將他畢生命門拱手相送。
山風穿堂而過,掀開《太虛劍綱》扉頁,露出夾層里一幅極小的人像畫。墨跡已舊,畫的是個簪花少女在桃樹下練劍,落款寫著“甲子年冬,湯圓練劍”。
唐榆桉猛地合上冊子。畫中那位分明就是她。
陸沉洲站在廊下看她。
幾日前他說“有本事你早點結丹”時,不過是一句氣話。可此刻少女丹田處流轉的金芒刺得他眼眶發澀——她做到了。
“師尊。”唐榆桉在他面前站定,發梢還沾著渡劫時的雷火氣,“今后我需長時間外出修煉,你不會介意吧?”
她聲音很輕,可每個字都像裹著冰碴。
“不介意。”他聽見自己說,“你出去修煉正好可以提高修為。”
她結丹的速度比自己當年快了三倍。陸沉洲袖中的手悄悄攥緊,那本寫好的《金丹期注意事項》玉簡被捏得發燙。最終他還是交給了唐榆桉。多一本總比少一本好。只是他很快就沒有什么能教給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