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天很亮，但是燭火搖曳，映照出幾張神色各異的臉。

“今日我看陸沉洲，那個臉色不太對，好像是……病了？”仲樂把玩著手中的玉簡，語氣隨意，眼底卻閃過一絲精光。

“病了？”裴鳴猛地一拍桌案，茶盞震得叮當作響，“我們一劍宗如今就靠他的名聲撐起來，若他真出了事，必須得趕快找個能替代他的人站出來！”

章鐘合眉頭緊鎖，指節輕輕敲擊扶手，沉吟道：“誰能替代他？放眼整個宗門，還有誰的劍道造詣能與他比肩？更何況，若他突然倒下，我們對外要如何解釋？”

“呵，我看他根本是不想再呆在一劍宗了。”裴鳴冷笑一聲，眼中陰鷙更甚，“這些年，他雖掛著長老之名，可心思早就不在宗門事務上了。”

“那怎么行？”仲樂瞇起眼，指間玉簡“咔嚓”一聲裂開一道細紋，“若他真起了異心，就想辦法困住他。”

殿內一時沉寂，燭火映照下，幾人的影子如鬼魅般扭曲晃動。

“自從他收了那個徒弟，心思越來越不放在一劍宗了。”章鐘合緩緩開口，語氣意味深長。

“除掉他徒弟？”裴鳴挑眉，眼中殺意一閃而逝。

仲樂低笑一聲，指尖輕輕摩挲著玉簡上的裂痕，慢條斯理道：“急什么？若真要動手，也該先探探那丫頭的底細……我總覺得，她沒那么簡單。”

山風掠過崖邊青松，唐榆桉的劍尖在晨光中劃出一道銀弧。陸沉洲原本靜立如松的身影突然微震，指尖在袖中掐了個預警訣。

“榆桉，有人要來了。”

劍勢驟停。唐榆桉反手收劍入鞘。能讓如今的陸沉洲出言警示的，整個一劍宗不過那幾位。

“你先去別的山頭走走，我來善后。”

陸沉洲眉頭緊蹙：“你可以善后嗎？”

少女忽然挽了個劍花，劍氣掃落三丈外一枝山茶。緋紅花瓣紛紛揚揚落在她肩頭，襯得那雙眼格外清亮：“我能不能善后不知道，但你要是不走——”她壓低聲音，“待會傳出去說陸長老寸步不離守著女弟子練劍……”

話未說完，遠處已傳來破空聲。陸沉洲拳骨捏得發白，終究化作一道劍光消失在天際。山風卷走他殘留的氣息，也帶走了那句未出口的嘆息。

三道身影落在練劍臺時，唐榆桉正笨拙地模仿基礎劍式。見到來人，她慌忙收勢行禮，發間銀鈴叮當亂響：“長老們好！”

章鐘合玄色靴尖碾碎地上一朵野花，斜眼打量這個“不成器”的弟子：“你師父呢？”

“啊？”唐榆桉手指絞著劍穗，眼神茫然，“弟子不知……師尊帶我回來后就閉關了，這套清風劍法還是看雜役弟子練的……”

裴鳴突然上前一步，袖中探出的神識如毒蛇般纏向少女腕脈。卻在觸及肌膚時一怔——靈臺晦澀，經脈滯塞，竟比尋常弟子還不如。

“馬上要考核了，就練這個？”他皮笑肉不笑地指著地上歪斜的劍痕。

唐榆桉突然眼睛一亮：“章長老不是劍修嗎？”她獻寶似的捧出本手抄劍譜，頁腳還沾著果漬，“弟子偷看您上月指導內門師兄的劍招……您要收我為徒嗎？”

仲樂突然咳嗽起來。只見那所謂“劍譜”上畫滿歪扭小人，旁邊標注著“轉圈圈”“用力劈”之類童言。三人交換眼色——陸沉洲撿回來的，怕不是個傻子？

“胡鬧！”章鐘合甩袖便走。待三道遁光消失在天際，唐榆桉指尖輕輕抹去鼻尖汗珠，那本“劍譜”無風自燃，灰燼中露出真正的內容——《妖脈隱息訣》。

但凡他們仔細看看都能看出不對勁。看來都沒有起疑心，也沒有對她抱有任何期待。

若是他們早就關注她，也不至于就今日前來看她。

想到陸沉洲日日要與這些偽善之人周旋，她心尖像被細針扎了一下。既然他們容不下他，那她便帶他堂堂正正地離開。

“陸沉洲。”

靈力注入珠串的剎那，三個字如清泉般流淌而出。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用傳音聯系他，沒有敬稱，沒有拘束，就像呼喚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故人。

……

屋內，正在調息的陸沉洲猛然睜開雙眼。案幾上的茶盞被驟然紊亂的靈力震出蛛網般的裂痕，茶湯順著縫隙蜿蜒而下。

——多就沒聽她這樣喚過自己了？比冷冰冰的“師尊”二字，不知鮮活多少倍。

“嗯。”他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聲音穩得像是尋常應答，“怎么了？”

“我處理好了。”少女的聲音帶著山風般的清朗，“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

陸沉洲怔住了。窗外一枝早開的山茶突然“啪”地折斷，落在他的劍鞘上。

“……？”他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走不掉？”傳音那頭傳來窸窣聲響，像是她在整理劍穗。

“去哪？”他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

“你想去哪？”

輕飄飄的一句反問，卻讓陸沉洲指尖發麻。他忽然想起幾年前，那個總愛拽著他衣袖問“明天我們去哪兒玩”的少女。記憶里的聲音與此刻的傳音漸漸重疊，燙得他心口發疼。

案幾上的茶盞終于徹底碎裂。陸沉洲望著滿地瓷片，突然低笑出聲：

“……好。”

唐榆桉摩挲著傳音珠，小聲嘀咕了一句：“好久沒出門看美男了。”

——她本是隨口一說，可這句話卻一字不落地落入了陸沉洲的耳中。

瞬間，心碎。

原來……散心只是謊言，是她看膩了自己的謊言。明明才一個月，他的臉就已經讓她厭倦了嗎？

陸沉洲閉了閉眼，指節攥得發白。他不得不承認——他就是在意唐榆桉。

思來想去，他還是動用靈力，直接傳送到了她面前。

——唐榆桉正望著遠處發呆，唇角還噙著一抹笑，似乎真的在幻想什么“美男”。可下一瞬，視野驟然被一張放大的俊臉占據。

陸沉洲的臉近在咫尺。

他修長的手指在她眼前輕輕晃了晃，嗓音低沉：“發什么呆？”

唐榆桉先是一驚，隨后對上了他的眼睛——

墨綠色的瞳，像是通往深淵的綠潭，表面風平浪靜，內里卻暗流洶涌。又像是夜里的幽林，冷寂而危險，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探尋，卻又不敢靠得太近。可是那雙眼里，裝滿了她的模樣。

陸沉洲……長得真好看啊，那雙眼更是看狗都深情。

難怪她當初會纏著他。

那如玉般無瑕的肌膚，濃密如劍的眉，微微上揚的鳳眼，還有……此刻正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的薄唇。

等等……

唐榆桉猛地回神。

——他是在用美人計？！

“哎？你……你怎么來了？”

她下意識后退半步，耳尖微紅。

陸沉洲微微傾身，嗓音里帶著幾分危險的意味：“我好看嗎？”

“啊……還行……”

她別過臉，試圖掩飾自己的慌亂。

可他卻低笑一聲。

“那你盯著我那么久。”

唐榆桉不甘示弱地仰起臉：“你不也盯著我看了很久？”

“有沒有想好去哪散心？”陸沉洲打斷她的話。

“我想去沒去過的地方。”唐榆桉轉身推開房門，月光順著她的動作淌進屋內，“要不現在就去歷練？”

“這就是你說的……散心？看美男？”他倚著門框挑眉。

唐榆桉正把一匣子靈石倒進布袋，聞言頭也不抬：“男人，只會影響我拔刀的速度。”說著突然扔來個青玉瓶，“喏，這瓶‘春山笑’送你，上次我找孫長老要的。”

陸沉洲接住藥瓶時指尖發燙。他確實需要這味藥緩解靈力損耗。

“你怎么知道煉制那條鞭子需要巖溶地脈和火漫藤？”他注視著正在打包蛟龍鱗片的少女。

“去問白老漢不就知道了？”唐榆桉用綢帶扎緊包袱，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藥園的孫思源。他求了好幾天都沒求到的方子，唐榆桉說只用了三塊桂花糕就換來了。

“……”

陸沉洲默默把“春山笑”塞進袖袋。這些老家伙的雙標程度，簡直比他劍上的寒霜還冷。

“我現在的實力可能不一定能保護你。”

陸沉洲聲音低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劍鞘上的裂痕。噬心咒影響的經脈仍在隱隱作痛，這個認知讓他喉間發苦。

唐榆桉正把最后一瓶靈藥塞進包袱，聞言突然笑出聲。她轉身時發梢揚起一抹瀟灑的弧度：“怕什么？我從來就不需要人保護。”

窗外月光流淌進來，為她鍍上一層銀邊。她隨手挽了個劍花，劍鋒在空氣中劃出清越的鳴響：“當年在凡界都混過來了，還有什么怕的。”

陸沉洲呼吸一滯。他看見少女眸中閃過刀鋒般的銳光，那是真正經歷過生死淬煉的眼神。

“那些男人手里的棍棒比我胳膊還粗。”她突然比劃了個夸張的尺寸，嘴角卻噙著冷笑，“姐姐我赤手空拳，擊退了他們。有什么可怕的？”

包袱皮上的結被狠狠勒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當年二十多個人追著我打，我跑得比山里的野兔還快。”她抬起下巴，脖頸線條像柄出鞘的劍，“我，唐榆桉，從來沒有指望過任何人保護我。”

“你……確實厲害。”

他嗓音沙啞得不像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縱橫修真界的劍元尊君竟感到詞窮。

唐榆桉突然掐訣，一具與他形神兼備的傀儡憑空出現。“這次就不靠你的傀儡了。”她指尖輕點傀儡眉心，那“陸沉洲”立即活靈活現地挽了個劍花，“用我的。”

兩副玄鐵面具被拋到空中，在月光下泛著幽光。她利落地系好繩結，遮住了大半張臉：“你帶路。”

面具下的陸沉洲無聲嘆息。他早該想到的——這個能在豺狼環伺中活下來的姑娘，怎么會是溫室里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