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會缺少說走就走的勇氣。
“我們是不是太招搖了?”陸沉洲壓低斗笠,青紗垂落遮住了他標志性的眉眼。腰間佩劍用粗布裹得嚴實,乍看像個尋常的游俠。
唐榆桉懷里抱著個鼓鼓囊囊的包袱,聞言笑得狡黠:“怕什么?越是這樣光明正大,越沒人懷疑。”
她故意提高音量,“哥,咱們快去把藥材賣了吧!”
這一嗓子引得幾個早起的雜役弟子張望,又很快失去興趣——不過是個藥童和兄長下山販貨的尋常景象。
直到走出十里地,陸沉洲才松了口氣。晨露沾濕了他的靴尖,帶著草木清香的風撲面而來,竟讓他有些恍惚。上一次這樣毫無負擔地走在日光下,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發什么呆?”唐榆桉突然往他手里塞了個油紙包,熱騰騰的香氣立刻飄散開來,“山腳王婆家的肉包子,我讓傀儡提前買的。”
油漬透過紙包沾在指尖,陸沉洲怔怔看著這個在晨光中閃閃發亮的姑娘。她三兩口吃完自己的包子,正踮著腳給路邊的野芍藥輸靈力,嘴里還嘟囔著“開艷點才配得上我這么好看的人”。
“兩個元嬰期……”他摩挲著溫熱的包子,終于問出擔憂,“真的夠用嗎?”
唐榆桉轉身倒退著走,陽光在她身后織成金線:“陸大劍君什么時候這么慫了?”
她突然從袖中抖出一疊符箓,嘩啦啦如扇子般展開,“打不過還不能跑嗎?”
“況且——”她突然湊近,帶著包子味的呼吸拂過他耳畔,“我這張嘴啊,可比你的劍好使多了。”
正說著,前方樹林突然竄出幾個劫道的散修。唐榆桉眼睛一亮,還沒等對方開口就嬌滴滴喊道:“幾位大哥行行好!我兄長得了怪病要去求醫……”說著還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淚。
陸沉洲看著瞬間手足無措的劫匪,默默咬了口包子。熱騰騰的肉汁溢滿口腔,他突然覺得,這趟旅程或許沒想象中那么難熬。
午后他們途經茶棚時,唐榆桉靠三句“大俠好威風”就騙來了免費涼茶。陸沉洲望著她陽光下琥珀般透亮的眸子,終于承認:她說“嘴甜”倒也不算全騙人。
嘴甜的唐榆桉順順利利和陸沉洲順利來到巖溶地脈修煉地。
巖溶地脈的熱浪翻滾,蒸騰的霧氣中,唐榆桉捏著那株晶瑩剔透的仙草,笑瞇瞇地遞向陸沉洲:“甜的,嘗嘗嗎?”
陸沉洲剛要伸手,一道黑影猛地襲來,劈手奪走了仙草!
兩人同時一愣。
“這仙草是我看著的,你們偷仙草,當誅!”
黑衣人陰鷙地盯著他們,右眉上橫亙著一道猙獰的刀疤,硬生生將眉毛劈成兩截,襯得他整張臉都兇神惡煞。
唐榆桉二話不說,上前一步,劈手將仙草又搶了回來!
“有證據嗎?”她挑眉,指尖輕輕彈了彈仙草上的露珠,“這巖溶地脈從來沒有管理者,你算是哪根蔥?”
她甚至囂張地指著刀疤男的鼻子,語氣輕佻得像是在訓斥一個不懂事的小輩。
陸沉洲在一旁默默扶額——說好的“嘴甜”呢?
“哎,我發現你這人特較真!”刀疤男氣笑了,胸膛一挺,故作兇狠,“老子先發現的,看你長得漂亮,就不對你動手了。你主動來給老子賠個不是就成。”
唐榆桉眨了眨眼,目光在他身上慢悠悠地掃了一圈。
——金丹初期,心高氣傲,浮躁得很。
雖然嘴上“老子”“老子”地喊,可那雙腿……嘖嘖嘖,抖得跟篩糠似的。
“老子”原來還能壯膽?唐榆桉若有所思,決定下回遇上強敵也這么喊兩聲試試。
刀疤男被她盯得渾身發毛,尤其是她那眼神,像是在評估一塊砧板上的肉,讓他心里涌上一股無名火。
“你奶奶的,倒是給我啊!”
他怒極,猛地伸手,想要扼住唐榆桉的喉嚨!
“君子動口不動手嘛……”
唐榆桉眼珠一轉,突然低頭,狠狠一口咬在了刀疤男的手腕上!
“啊——!”
凄厲的慘叫聲響徹云霄,驚飛了遠處一群棲息的鳥。
“你是不是屬狗的啊!”刀疤男捂著手腕,疼得直跳腳。
唐榆桉舔了舔嘴角,笑得人畜無害:“啊,不好意思,我屬虎呢……”
話音未落,她一個旋身,長腿橫掃,直接撂倒了刀疤男!手中的鞭子順勢一甩,將他捆成了個結結實實的粽子。
刀疤男掙扎了兩下,發現根本掙不開,終于意識到自己踢到了鐵板,臉色瞬間煞白。
“你、你到底是誰?!”
唐榆桉蹲下身,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臉:“我啊?一個路過的散修罷了。”
陸沉洲在一旁看著,忍不住搖頭——唐榆桉,果然還是那個“能動手絕不廢話”的性子。
嘴甜?
呵,騙鬼呢。
唐榆桉指尖一彈,那株晶瑩剔透的仙草輕飄飄地落進陸沉洲掌心。
“喏,歸你了。”
她笑瞇瞇地說,仿佛剛才的鬧劇不過是場游戲。
兩人對刀疤男進行了一番“愛的教育”——比如讓他背誦《修仙界靈植共享條例》三百遍,又或者讓他對著巖壁發誓再也不搶別人仙草——最后,才大發慈悲地放他離開。
那刀疤男踉踉蹌蹌地跑遠,邊跑邊回頭,生怕他們反悔追上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哪還有半點方才的囂張氣焰?
唐榆桉和陸沉洲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果然,人在干壞事的時候,就是格外愛笑。
兩人沿著赤紅色的巖脊前行約莫一個時辰,正欲尋處歇腳,腳下大地突然發出沉悶的轟鳴。陸沉洲瞳孔驟縮,一把扣住唐榆桉手腕將人拽到身側。幾乎同時,整片巖層如同蘇醒的巨獸般劇烈震顫,遠處山脊裂開猙獰的豁口。
“轟——”
熾烈的巖漿柱沖天而起,將暮色染成血紅色。飛濺的火星如流星雨般墜落,所過之處巖石瞬間汽化。唐榆桉的袖口被濺落的熔巖灼出焦痕,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
“退后!”
陸沉洲劍指掐訣,霜寒劍氣在兩人周身結成冰藍屏障。滾燙的巖漿洪流已從四面八方涌來,暗紅色的熔巖表面不斷鼓起爆裂的氣泡,所經之處連最堅硬的玄鐵巖都化作縷縷青煙。
唐榆桉反手握住陸沉洲顫抖的指尖——他的身體最忌靈力暴動。透過扭曲的熱浪,她看見巖壁上的古老圖騰正泛出詭異紅光,仿佛在嘲笑闖入者的不自量力。
“好機緣!”
唐榆桉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琥珀色的瞳孔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兩簇跳動的焰心。身為木靈根修士本該畏懼這等熔巖火海,可此刻她渾身血液卻莫名沸騰起來。
她縱身突破靈力屏障,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個玄鐵小桶,動作利落地舀起一桶赤紅巖漿。滾燙的熔巖在桶中翻涌,濺起的火星灼燒著她的袖口,她卻渾不在意,反手便將鐵桶塞進特制的寒玉儲物袋中。
“走!”
她一把扶住陸沉洲的臂膀,足尖輕點,身形如驚鴻般掠向高空。陸沉洲只覺眼前一花,熾熱的巖漿地獄已在腳下化作一片赤紅汪洋。他怔怔看著身旁少女的側顏——元嬰期的唐榆桉,何時有了這般驚人的反應速度?
“這叫游龍驚鴻步。”
唐榆桉似是看出他的疑惑,語速極快地解釋。她眉頭緊鎖,不斷回頭張望。方才驚鴻一瞥間看到的那個詭異圖騰,此刻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圖騰上的紋路仿佛有生命般蠕動著,險些將她的神識整個吞噬。
陸沉洲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巖漿深處,那張由熔巖勾勒出的枯瘦人臉正緩緩隱沒。空洞的眼窩中似有無數冤魂在哀嚎,干裂的嘴唇開合間,仿佛在念誦某種古老咒語。僅僅是余光瞥見,就讓人神魂震顫。
“敬畏自然。”
陸沉洲聲音干澀。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攥緊劍柄,指節發白。在這等天地偉力面前,即便是化神修士也不過是稍大些的螻蟻。
唐榆桉卻突然輕笑一聲:“自然?”她指尖輕點儲物袋,那桶熔巖正在袋中發出沉悶的咕嘟聲,“我倒覺得,方才那東西更像是……人為的陷阱。”
遠處,最后一縷巖漿沒入地縫。而那張枯瘦人臉消失前,嘴角似乎詭異地……上揚了。
人為陷阱?剛剛那張臉讓他看著很不舒適。會不會和噬心咒有關系?難道是褚玄天?
唐榆桉的指尖在陸沉洲掌心輕輕一按,一道隱匿屏障無聲展開。她轉身時衣袂翻飛,足尖點過滾燙的巖層,如履平地般走向仍在翻涌的熔巖深處。
“老頭,耍我們很有意思?”
她突然并指如劍,一道青光直射巖漿池畔的虛空。原本空無一物的空氣中泛起波紋,一個佝僂老者顯出身形,周身纏繞的黑氣將落下的火星都染成墨色。
“好大的怨氣!”唐榆桉鼻尖微皺,“鬼來了都得繞道走。”
老者放聲大笑,枯瘦的手指輕易化解了定身術。他轉身時黑袍翻涌,露出一雙沒有眼白的漆黑瞳孔。可唐榆桉早已閉上雙眼,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兩道陰影。
“有意思,”老者的聲音像砂紙摩擦,“你居然知道不能看我的眼。”
“巖脈之主,”唐榆桉嘴角勾起冷笑,“對噬心咒的使用堪稱登峰造極,整個三界無人能及。哪怕是褚玄天親至,也要甘拜下風。”她特地加重“褚玄天”三個字。
老者眉梢微動,黑霧中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想要觸碰她的臉:“你以為你殺的人不夠多嗎?”他聲音突然變得甜膩如蜜,“偽善的妖界女王,難道不好奇記憶里消失的那段時間,你究竟……在做什么?”
巖漿突然劇烈翻騰,映得唐榆桉半邊臉龐猩紅如血。她依舊閉目而立,聲音平靜得可怕:“你要的籌碼是什么?”
“真上道。”老者興奮地舔了舔嘴唇,“我要陸沉洲的命,你給不給?”
識海中突然響起尖銳的嘶鳴,有個聲音瘋狂催促她睜開眼睛。唐榆桉嗤笑一聲:“他的命值幾個錢?看來你這個消息販子,也不過如此。”
暗處的陸沉洲握劍的手猛地收緊。霜寒劍感應到主人心緒,發出細微的嗡鳴。他看見唐榆桉背在身后的左手正飛快掐算,指尖凝結的血珠滴落在地,竟化作一朵朵冰蓮。她閉眼便能感知方向。
“褚玄天,”唐榆桉的劍尖挑起一抹猩紅,聲音里淬著冰渣,“我那段時間跟你的寶貝徒兒談情說愛,你居然只想要他的命而不要我的?”
話音未落,她手中長劍突然爆發出刺目青光。劍鋒過處,褚玄天的黑袍如紙片般碎裂,枯瘦的胸膛上瞬間浮現數道交錯的血痕。這位以噬心咒聞名三界的魔頭竟來不及反應,渾濁的眼珠里第一次浮現驚愕。
“你——”
“很意外?”唐榆桉劍勢未收,反手又是一記斜挑,“你以為閉著眼就使不出劍?”劍氣卷起地上巖漿,化作火龍直撲老者面門。
褚玄天倉皇后退,黑霧在身前結成盾牌。熔巖與黑霧相撞,炸開漫天火星。他盯著唐榆桉始終緊閉的雙眼,突然獰笑:“裝什么情深義重?當年你親手——”
劍光如電,直接貫穿他的咽喉。唐榆桉手腕一擰,劍鋒上纏繞的青藤驟然收緊:“聒噪。”
暗處的陸沉洲瞳孔驟縮。這招“青絲繞”分明是……是她獨創的另一種劍式,連一劍宗典籍都未曾收錄。而唐榆桉使出的,連他收劍時的習慣性小動作都分毫不差。
褚玄天的身體突然化作黑霧消散,遠處巖漿池中傳來他沙啞的笑聲:“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原來你還特地讓自己失憶啊!”
唐榆桉面色驟變,劍鋒轉向巖漿池。卻見那張巨大的人臉圖騰已經完全浮現,第三只豎瞳正緩緩睜開。瞳孔中倒映的,赫然是她屠殺無辜,尸橫遍野的場面。
“看清楚了嗎?”褚玄天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這就是你消失的記憶!”
巖漿突然暴起,化作巨手抓向唐榆桉。她正要揮劍,腰間突然一緊——陸沉洲的劍穗不知何時纏了上來,將她猛地拽離危險區域。
“別看。”他溫熱的手掌覆上她的眼,聲音啞得不成樣子,“那些都是……”
“噬心幻象。”唐榆桉突然接話,反手握住他顫抖的指尖,“我知道。”
她掌心里,那朵用血凝成的冰蓮正綻放出妖異的藍光。
“他沒有對你起殺心。”
“他是想對你起殺心。”
唐榆桉似笑非笑地看著陸沉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