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兩日之內，徐海榴便從鬼市子和八作司中分別探查到了三樣端倪。

其一，有興城商人借由販賣羊皮的名義住進車駱院旁的娼館，實則是為了收購猛火油而來；其二，八作司中有幾名吏員，最近手頭忽然闊綽，一散值便成幫結伙地跑去車輅院那邊飲酒；

至于其三，便是吏員祁崇今曾向徐孔目抱怨過，庫中諸般物料損耗過大，徐孔目當時沒注意，而今日借舊文書污損難辨之由翻閱賬目，發現其中有被人為做平過的痕跡，恰是那幾名吏員所負責的部分。

迂回，但很有效率，也能避免打草驚蛇，符裕心想，如果是他親自去調查的話，絕對找不到如此巧妙的途徑。

他隨手把紙箋撕成細條，盡數塞進了座位旁烘籠下的炭盆里：“僅僅收購火藥而已，不涉及藥料配方？據我所知，京城中火器并不稀奇，瓦子里的藥發傀儡、年節時的爆竹響竿，都是坊間自制的，不受朝廷管控，應該很容易買到才對。”

“誠如大官人所言。”徐海榴放下盞子，向符裕細細解釋道，“但坊間也有坊間的規矩，神京城中，各樣買賣皆有其行會，為確保市價不被惡意擾亂，無論是藝人自行配置，還是從市面上買來，其藥料配方都被行會與各家工匠嚴格保密，絕對不許外流。”

符裕若有所思：“所以，作為外地客商，又是生面孔，那些興城人就只能購買配置好的成品？”

她隨手收拾著方才排開的紙筆墨盒，點了點頭：“按行市上的規矩，即是如此……不過，要是誘以錢財，那些興城商人再擔保一番，約定好絕對不會于京畿內互相競爭，說不定也有人肯出售配方。”

畢竟，這種坊間規矩只是匠人們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如今火器雖然盛行，但比之鹽鐵，相應律法到底不夠完善，甚至一部分士人官員還認為這只是玩鬧用的奇淫巧技，上不得臺面，若沒有利益之爭，大部分匠人是想不到那么長遠的。

“火器匠人們越猶豫不決，他們越不死心，只會一次次抬高出價。”詳斷官揣度著，忽然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她，“我聽羅節級說，孔目除熟識大木作之外，也十分擅長火器，當日那只爆竹，便是孔目自己的手藝罷？”

“誒？”

不是，打探消息也就罷了，怎么還想捉她去當誘餌的？

她被這話給嚇了一跳，墨盒都差點跌到地上去，連忙擺手推辭道：“大官人莫要說笑，一旦事發，小人可擔不起這個罪責。”

徐孔目不情不愿，的確在他的預料之內。

不過，符裕當即便想到了對策：“倘若尋不到鐵證，便如此報與開封府的話，符某能確保徐孔目無虞，卻保不住別人。屆時，朝廷必定會徹查八作司，將涉及賬目之人盡數羈押。”

便比如說，似那祁崇今之類？

關系近到可以抱怨公務，她總也不是可以坐視熟人遭難的冷酷之輩罷？

見她稍顯動搖，符裕又拋出來個條件，進一步勸說道：“倘若孔目同意的話，符某向你保證，所得財物，全歸孔目一人所有，也可以性命擔保，絕不牽連到無辜之人。”

不過，以徐孔目的謹慎程度，大概會讓他再立張字據，才肯同意罷？

食案對面，徐海榴滿口銀牙咬了半晌，果然把收拾到一半的筆墨紙箋再度排開：“大官人，請？”

如今敲定了路子、說定了章程，兩人倒也不急了。

省嵬城不是一日便能筑成的，買賣之事，也不是一日便能談妥的，總要讓那些興城人上趕著找上門來，才好開價。

至于符裕許下的保證，徐海榴不說全盤信任，至少也能相信個七八分。

拋開他確實是位君子不談，膽敢兵行這等險著，符詳斷背后大抵是另有某尊靠山。至于何等靠山，什么來路，是否為大理寺的官長，這便不是她一個小小吏員能夠考慮的了。

她只知道，神京城的千百位閣下、足下們，官秩越末流，俸祿越低微，便越愿意找他們這些吏員的麻煩；真到了那等百年門庭、相公世家，對吏員反而要寬仁大度得多，根本不稀罕去碾地上的螞蟻玩兒。

但即便如此，這事兒也不是半點風險都沒有的。

約定好三日后于車輅院會面，徐海榴辭別了符裕，先沒回家，而是轉了個彎，前去尋她相熟的官媒氏。

如今保康門這一帶的官媒氏乃一對孿生姐妹，人稱七娘子、八娘子是也。蓋因這姐妹二人皆在正月夜里頭落生，前后只隔了半個時辰，卻一位生日初七，一位生日初八，故省了姓氏，以此做個諢名。

徐海榴與姐妹二人是一條街上長大的，哪怕她后來去做了吏員，至今仍十分親近，時常互通消息，也算是總角之交。

而老汪婆子，也正是通過這二位官媒氏，向她家提出那結親的意向。

徐海榴剛拐進她們家所在的巷子，迎面差點撞上個人，她一把將人扶住，定睛看去，居然恰恰便是七娘子。

七娘子一向穩重，今日怎么走得這般匆忙？

“海榴姐！”七娘子反手抓住她袍袖，“你來的正巧，我且要去你家尋你來著！”

尋我？

所因何事？

徐海榴不明所以，一路踉踉蹌蹌地被七娘子拽回她家里。這會兒八娘子也在家，見二人拉扯著進來，也顧不上問姐姐怎么回來得那么快了，趕忙把門關攏，哐當一下便把徐海榴抱個滿懷。

“這，”她努力掙扎兩下，沒掙得出來，“這究竟怎么回事兒？”

“海榴姐，你聽說，先聽我說！”八娘子生怕她飛了似的箍住她，急急忙忙道，“千萬千萬別答應汪家那門親事！我今兒個去天慶觀尋妙應玩耍，她說年前有人拿一生日到觀里卜卦，又把那生日講來與我參詳。我聽得耳熟，細細詢問了一番，發覺那人竟是汪家老婦，方知曉她兩口子想出個歪主意，要借人運勢來助家中蠹蟲讀書考試，這才緊巴著要向你提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