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僅八歲的章之晗已經識得很多的禮數了，畢竟在楚國的勢力范圍內，能夠駕馭神鳥的章家幾乎就是和皇室平起平坐的名門望族，已經成為城主繼承人的章鷺白對他平安出生的三個兒子們有著非同尋常的期許，自然不會放松了對他們的教育。

當他在宮殿內門外等待了片刻時光里，章之晗筆挺著腰身，神情嚴肅地直視前方，即便他是被親生父親推搡著獨自到來，他也盡力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些。

在宮殿的中央位置矗立著一個圓形的巨大建筑，正是男孩等候通報的場所。周圍的建筑明顯都圍繞此處，即便沒有來過這里，單從外觀和布局來看，章之晗也能猜測這里大約就是轟隆城最著名的“天命輪”所在了。

與空曠、古樸的廣場不同，這圓形的大殿位于盤龍柱之下，一道粗長的陰影籠罩在屋頂上，間或有低沉的龍吟和巨物滾動的聲音傳來，底下的人不必抬頭便能夠通過通天柱的影子形狀清晰地意識到巨獸的到來。

此刻，那只驚鴻一瞥的巨大紅龍帶著轟鳴般的嘶吼和風聲撞進了章之晗的腦海，男孩僵硬地保持著懷抱嬰兒的姿勢站在原地，如同黑夜忽然到來，他便整個淹沒在了巨龍龐大的影子之下。

因為章月如的回歸，章家人并不對那戰場上神出鬼沒的巨龍感到陌生，恰相反的是，直到族長在戰亂中殞命，鳳凰城一直都覺得自家的神獸遠比齊國能夠派出來的小東西強大許多。

章月如帶回家的龍是一條通體金黃的幼年雄龍，它從龍蛋中破殼起只活了三年，一如女人短暫的婚姻——它是敖崇景贈送的彩禮之一。

如姑姑所說的，章之晗只能知道齊國的龍多得嚇人，其中以黃龍為最普通的版本，除此之外，轟隆城有特種的噴火紅龍，齊國更北邊的疆域還馴養著吞吐寒冰的灰龍，騰云駕霧、能夠幻化人形的四爪龍，長著翅膀、形如蜥蜴般的……龍，總之，齊國的疆域大得出奇，連皇室龍脈的成員都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擁有多少形狀怪異的龍。

年幼的章之晗對那個相貌出眾、身材健壯的姑姑很是喜歡，他心底覺得父親或許配不上和章月如爭搶城主的位子，只是因為父親是男人，是能夠量產后代的播種機，這才讓章鴿羽對接納他作為繼承人那般地篤定、堅持，為此甚至不惜將自己膝下寵愛多年的唯一女兒送走，都要為他們這些私生的男性后代們讓位。

章月如不肯在繼位前結婚的原因，一來是為了讓城主明白她的忠誠，二來也是因為鳳凰降生實在困難無比，女兒的生育往往需要付出十分慘痛的代價。

章家的血脈中暗含著遠古時代的高深法術，它讓章姓的后人能駕馭天外的巨獸，但與神仙賜福一般的本領相對的，便是鳳凰不滅的熊熊真火：每一個能駕馭神鳥的章家女人，在生育后代時都得面臨一個影響胎兒終生的艱難抉擇。

當胎兒即將臨盆時，母體是能夠與肚子中的生命交流的，鳳凰血脈中帶著不服天命的桀驁之氣，剛出生便是要焚盡一切齷齪的，但面對脆弱的母親，小小的神鳥也是可以退讓的。

母親于臨盆前可以許下愿望，她若是想要一只伴火降生的鳳凰，那么神鳥便會降生，只有不焚的雌凰可以抵御那新生的鳳凰降世時足以焚燒龍鱗的鳳凰真火，若只是尋常的凡塵女子，這樣的愿望足以讓胎兒還未出生便要了她的命，最終只能母子俱亡；然而，若是脆弱的母親許愿只要一個平常的孩子，那鳳凰也愿意為了母親的安危熄滅真火，終其一生只做一個無力比天的尋常人。

當章月如誕下嬰孩的時候，漫天的真火焚燒干凈了她生產的房屋，事先便被她驅趕的產婆和侍女，以及所有鳳凰城的人民都只能遠遠地張望著烈火焚盡一切，只有美麗、高貴的章月如和她許愿生下的小鳳凰能從中逃脫化為灰燼的命運。

在烈火中，戰敗的楚國將會迎來新生的希望，終有一天，這伴火降生的神鳥能焚盡一切恥辱，楚國將重新占據它該有的尊位。

章之晗抱著所謂的小鳳凰，暗笑姑姑拼死降下的孩童就這般被父親偷走了，他心中也覺得自己家做出的事實在不太光彩，但他也知道姑姑的回歸必然讓他們父子沒有喘息、茍活的機會，因此，他也不得不幫助父親，將可能對著他們噴發的火焰引向別處。

男孩低頭端詳著自己的堂妹，幻想著這個頭頂藍發的小怪胎長大后的模樣，是該像姑姑那樣美麗而強壯高大，卻長著更加非人嫵媚的藍發、豎瞳，駕馭著真正的鳳凰，而非父親馴服的那只紅鳥一樣的次品馳騁沙場，還是如父親期許的那樣，成為一個相夫教子的淑女，遠離楚國，遠離爭權奪勢的強悍形象，最好永遠遠離他們的生活，弱化成一道吹過耳畔的呢喃細語。他這般猜想著，極力穩住自己端莊模樣的同時，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冷笑。

章之晗雖還未長開，他的眉眼與兄弟們并不太大的差別，一樣的鷹鉤鼻子、三白眼，和他們那個出身貧寒的母親一個模子，但章鷺白卻私心覺得他的三兒子是最像他的那個，長大后必然能沿襲章家人的長相：丹鳳眼睛、高鼻梁，厚厚的嘴唇、天庭飽滿……一切章鷺白覺得美好的長相，他都私心相信暗藏于章家人的血脈中。

但到目前為止，章之晗都還沒有顯露出這些美好長相的一星半點，他的臉就和被章鷺白嫌棄的結發妻子沒什么兩樣，或許在端正了儀態后不再顯得那樣刻薄，但章之晗知道，父親其實希望他們能長得更像姑姑，那樣才不至于被人看成是吃絕戶的盜賊。

天命輪的大門打開，有兩個人從殿內走出，他們都長著藍色的頭發、烏黑的眼睛，章之晗看著他們一點點地走近，卻發現其中的一位女士卻沒有傳說中的豎瞳，長相也不似她身旁的男人那樣深眉高鼻……比起那些飛翔的巨獸，更像個正常的女人，不甚妖艷卻也叫人見之可親。

這種正常的長相讓章之晗感到安心，他緩緩走上前，將懷中的嬰孩舉了起來。

隨著他走進圓形的宮殿，遮擋陽光的不再是巨獸的影子而是更正常些的屋頂，紅龍漸漸離開了纏繞著的通天柱，它的影子在地上逐漸變小，直到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