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去了私生子的頭銜,皇帝看著那兩位帶路的男孩,心中已萌生出些許喜愛,他的目光在兩張柔和的臉上逡巡,輕聲問道,“你們的父親去了哪里?”
大一些的男孩沉默不言,更小一點的聞言轉過了頭,笑著回答,“父親騎著紅鳥,帶著弟弟和堂妹走了,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兩個男孩一前一后地走在了回蕩著腳步聲的環形走廊上,在他們的頭頂,鏤空的穹頂不斷傳來綠柳空靈的鳴叫聲,它的黑影時不時便會罩住高塔的頂部,伴隨著翅膀扇動的聲音,存在感十足。
紅塔的中心是個連通上下的環形走廊,章家人憑著他們遠高于一般人的強壯和忍耐,可以快速地從塔頂鉆出,騎著紅鳥翱翔,回來時也可以順著走廊走下。
司馬寶樞曾經見過老城主章鴿羽為了方便,又或是在他和別人面前炫耀,從塔頂回來后便直接順著樓梯間的縫隙,直直地從頂部跳了下去,一陣巨大的撞擊聲后,他們便能聽見章鴿羽年輕時爽朗的笑聲,他催促著叫人快下下去陪他。笑聲沿著回廊傳遞到塔頂,將年幼的皇帝陛下嚇個不輕。
皇家的四人在兩個男孩的帶領下逐漸往樓道上走去,他們目的地離此不遠,就在二樓的議會堂上,也因此,皇帝陛下因常年宅居而養成的衰朽、肥胖的身體才不至于崩潰。
與鳳凰城的任何角落都沒有不同,紅塔同樣是石頭鑄成的簡約而牢固的建筑,在初秋的寒風中越發顯得陰沉、冷清。慣于嬌養的皇后不知為何進城后便沒有了任何的不滿,她一只手挽著自己的丈夫,新奇帶笑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二樓的大堂空曠得出奇,里面只有一張座椅,而此刻,正坐著一個神情陰翳的女人,那正是章月如。她直到收拾干凈、穿戴整齊地坐上了座位才發現自己的孩子已經被人抱走了,焦慮、憤怒的心讓她冷下臉來,即便皇帝已經走到了面前,她也擺不出任何好臉。
生產過后疲憊的身體早不足以支撐她騎著紅鳥找回孩子,當皇家四人到來的時候,正是她怒火沖沖、無處發泄的時候。
章鷺白的兩個孩子看見她便惶恐,兩人謙卑地對著她行禮,脊背彎曲得比見到皇帝時還要低。
“姑姑,這是皇帝陛下和皇后陛下,還有兩位公主,請姑姑接見,我們先行告退了。”男孩小心翼翼地匯報,一張稚嫩的臉上滿是恐懼。
章鷺白總共有三個兒子,他們的母親也不知來路,偷偷摸摸地見過了老城主后便被接回了鳳凰城,到如今,儼然已經出落成知禮守節的公子模樣了。最小的章之晗跟隨父親離開,大的兩個似乎是一母所生,年長的叫章鳴澤,如今十五歲,小三歲的叫章鳴喬,他們討好似地又對高臺上的女人行了一禮,乘著無人開口的間隙,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章月如始終惱怒地看著那兩個男孩的,她聞言側目看了眼跟著進來的皇帝,始終無言地陰沉著臉,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臺下的一切。她火紅的頭發多半是垂下來的,汗水在她赤裸的脖頸上閃爍,只有幾根發簪勉強地挽成了一個簡約的束發,雖不施粉黛,但大體上還算體面。
司馬寶樞走上前幾步,細細地打量著許久未見的章月如,此人的面孔比幾年前更加妖嬈美好,怪異的火紅長發似乎比幾年前更加耀眼,配稱著那張臉真如神鳥降生一般。
他并不指望這個女人會對他行禮,先不說客觀上的難處,便是她此刻臉上傲慢、不平的神采,也半點沒有對皇帝的謙卑模樣。
皇帝對此接受良好,就比如老城主雖然對他畢恭畢敬,他也從未覺得自己能夠命令章鴿羽做任何事一樣,司馬氏即便做上了皇帝,百年來從未忘記過曾經對神鳥俯首帖耳的恭敬。事實上,司馬寶樞喜歡這樣,他希望章家的下一代能夠保持著傲慢,這證明神鳥未曾隕落,浴火而生的鳳凰還會再次庇佑楚國。
“夫人身體抱恙,我們不應該來打擾的,”司馬寶樞看著章月如閃著汗珠的側臉,真心實意地對她經受過的一切感到難過。他不想說什么煽情敘舊的話,此次前來,也只是為了看一看章家人的現狀罷了,“朕對老城主的死深感愧疚,但他是為楚國而死的,朕知道若不是我們交情深厚,他如今也該安然無恙的。這次前來,朕只有一句話想說,無論楚國之后如何,朕給予你們的供奉是不會有任何減少的。”
章月如望著面前這個肥胖的老男人,聽著他的許諾便冷不防地輕笑出聲了,火紅的長發晃動著便顯得越發鮮艷、美麗,半遮半掩的濃艷皮相因為傲慢更顯得誘人。她表露出的輕蔑過于顯眼,即便司馬寶樞想要忍耐也不能將這一切視而不見。
“夫人……”不等皇帝陛下再說一個字,紅塔之上的紅鳥忽然激烈地鳴叫了起來,獨坐主座的章月如由此緊緊地扶住了城主座椅的扶手,她瞪大了雙眼盯著時明時暗的穹頂,在一大片綠色羽毛中忽然閃過幾瓣深紅的色澤。
歷來的章家人,血脈中都隱藏著能夠孕育鳳凰的種子,這些種子讓他們從年幼時期就能聽懂禽鳥的鳴叫,伴隨著不斷的訓練,種子在他們的體內生根發芽,最終,最強大的章家人能夠將凡間的禽鳥培養成伴火而生的鳳凰。
章月如便是其中翹楚,但不幸的是,她馴服的禽鳥沒有長出如她頭發一樣的火紅羽毛,這在老城主看來,便是血脈不純,不足以馴養鳳凰的顯著標志。
正當章月如為此難過傷心的時候,城主卻將他那能夠孕育火紅羽翼的禽鳥,卻沒有火紅頭發的私生子帶了回來,并明確表明,那才是鳳凰城城主的純粹血脈。
如今,那個純粹的血脈正騎著他紅艷招搖的大鳥飛回了紅塔,透過穹頂,底下的所有人都能看見章鷺白跳下羽翼時的小小身影。
一時間,章月如的注意力便完全被那個人影吸引了,她的眼中閃爍著仇恨,與淚水不一樣的光澤在她的眼中閃爍,多年前已隨著婚配消失的執念重又鉆進了她的心中,讓她如火焰般燃燒。
在紅塔的周遭,那只不斷鳴叫的綠鳥發出了更大的聲響,塔內的人能夠聽見另一只禽鳥的鳴叫,一陣巨大的轟鳴后,火光透過鏤空的穹頂撞進了眾人的視線。堅固的石頭城在此刻發揮了功效,即便火焰的溫暖氣息已經透過墻壁鉆進了室內的空氣中,四周的墻壁仍舊完好無損。
在皇室成員的注目下,從天而降的鳳凰城世子重重地從沒有任何扶手、護欄的走廊上摔了下來,跌落在平坦樸素的地面上,他的墜落伴隨著轟鳴和滾滾的熱浪,比起此刻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章月如,他似乎才是更有力量的那個。
“啊……姐姐已經醒來。”章鷺白扶著地面站起來,比起章家人頑強的體格,更叫人驚訝的是,他底下的石磚居然也毫發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