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嘆息聲將教室帶進了空前的沉寂，章之晗腦袋空空地盯著他，見著那人的臉上果然有對自己真摯的憐憫，深覺無語，只得低下了頭。
當兩國交界的河道上還彌漫著未盡的腥臭血水，又有什么人能從戰爭后置身事外呢？章之晗打量著書桌上一本不知何人留下的書頁，想到自己來時也不過是個讀書的孩子，如今卻已身處敵國，所見皆是非我族類，要他做童真模樣，豈不是非常為難。
那兩個洛霓君的男孩在沉默中走了上去，章之晗聽見了動靜便抬起頭，看著教書的先生愛憐地看著兩人，低聲詢問他們近況。
與教學的方言不同，幾人所說的齊語聲音端正，字句里少勾連，雖在章之晗的耳朵里同樣聽著古板、生硬，但也與熟悉的楚語相差不大了。
“你又把頭發剪掉了，為什么呢？你是個男孩啊，讓女人們怎么看？”那教書的先生先是盯著敖云晴，隨后將目光落在更小的男孩身上，他略微皺眉，抓著男孩的一只手，問道，“你做了什么，為什么額頭上都是紅印？手上又是什么，哪里去擦破了皮？”
敖雨清沒有說話，大一些的男孩便接了話茬，笑道，“弟弟死了條龍，到現在也沒有找到好的替代，他昨天去了地庫，以為那顆鳳凰蛋是龍蛋呢，被燒壞了手，哭了一晚上。”
“嗯，好吧，是的，”敖雨清聞言看著另一個男孩，越發壓著嗓音說話，“爹爹，你說怎么辦，學院里只有我沒有龍。”
敖云晴抿著唇搖頭淺笑，他忽然扭過了脖子，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章之晗。
男孩正因為他們話語中的鳳凰蛋緊張地想要聽些消息來，忽然被人望見，不免感到心虛，他微張著嘴，低頭將桌上的課本翻開來看了看。
這是一本記錄簡略的神獸圖鑒，字都沒有多少，似乎畫的是齊國這邊形狀各異的龍，章之晗匆匆地將書頁翻動，一只模樣熟悉的紅色巨獸便赫然畫在了書頁上。
那是一條通體火紅的修長巨獸，鱗片密集，脊背上松散地長著些白毛，腹部呈現出橙紅的光澤，它的身子扭曲地盤旋在一根長柱上，頭頂長著同樣火紅的犄角，嘴巴大張，露出鋒利的獠牙，而一束火焰從它高高抬起的嘴巴里噴出，摻雜著黑煙，蔓延到書頁的頂端，而這幅畫旁邊的文字描述，寫的是：轟隆城火龍種，長三十余丈，龍鱗堅實，抗高溫，厭水，耐飛翔，喜食牛羊。
章之晗看著那圖畫，心中想到卻是爺爺的鳳凰。
章鴿羽的鳳凰是百年來僅存于世的珍奇，美麗的彩色羽毛遍布于它的周身，尤其是尾部修長的扇形紅羽，一旦張開雙臂于天空中翱翔，它便似墜落人間的金烏，閃爍著無與倫比的光澤。
而化作的這只……龍，它同樣漂亮、強大，不久前男孩還親眼見過，那神獸雖然沒有彩色羽毛的裝點，修長、華麗的身軀同樣迷人，更不必提在不久前的龍鳳爭斗中，活下來的并非章家人寄予眾望的鳳凰，卻是書頁上這只火紅的龍。
章之晗回憶著白日見過的云間巨獸，滿腦子都是自己御風翱翔的幻想。
“我想要那顆鳳凰蛋，它真漂亮，在火里閃閃發光，我能感知到里面的小鳥在逐漸長大，我覺得我們是心意相通的。”敖雨清在講臺上站著說話，他抬起一只手，手掌上是一大片被火焰燒傷后留下的血痂，紅印遍布的手掌微微顫抖，男孩卻像是不知疼痛般笑著，向年長者訴說著愿望。
敖云晴此刻也看著男人，他沒再說話，但興致盎然地抱臂站在一旁，顯然期許著兄弟能得償所愿。
鳳凰蛋……
章之晗聽著熟悉的名詞，注意力再次從書頁上移開，男孩盯著三個圍著說話的人，方才騎龍的幻想便換成了鳳凰，他想到了懷孕的姑姑和自己的使命，不覺心思紊亂起來。
在鳳凰城源遠流長的血脈中，紅發的鳳凰女是已知能大批鳳凰蛋的最佳人選，她們在未知因素的催動下，無需借助外力便能一次產下一到兩顆的鳥蛋，這些蛋或是火燒不壞的鳳凰蛋，或是尋常的鳥蛋，時機成熟便能產出品種各異的凡鳥來供人驅使。除此之外，鳳凰女與人結合，也能正常生育出品類各異的后代，章家的老城主便是鳳凰女生育的純正雄鳳后裔，他長著火紅的頭發，有著能夠抵御真火和操縱鳳凰的本領，一如章家所有血脈純正的族人。
章鴿羽的神鳥，就是從他母親手上繼承的。城主和他的姐姐章鶴儀一人擁有一只鳳凰蛋，男人憑著自己的純正血脈和強大神鳥坐上了城主的寶座，從而傳承至今，而那女人卻帶著遲遲不愿孵化出來的鳳凰蛋，消失在了無人知曉的遠方。
章月如自出生起便被認為是能夠孕育鳳凰蛋的鳳凰女，她有著祖先一樣的美貌，有著高大、健壯的身軀和濃艷如火的長發，一切都如同鳳凰城城門口矗立的那尊石像一般，神女再世的榮光讓老城主擯棄了他的執念，將女人立為繼承人。
但很是遺憾的是，章月如直到二十五歲出嫁前，都沒有能生育出鳳凰蛋，老城主消失很久的渴望男性繼承人的欲念逐漸死灰復燃，他開始不滿意自己女兒的一切，對她的存在深惡痛絕，常常口出惡言，最終，隨著男性私生子的到來，章月如成為城主的美夢也就到此終結了。
然而出嫁的章月如卻很快地在異國他鄉誕下了一顆鳳凰蛋，那顆蛋足有尋常胎兒般的大小，深紅的蛋殼上長著錯亂扭曲的紫色紋路，濕滑炙熱，在火焰的燃燒下閃著微弱的光芒。
敖崇景曾因為這顆鳳凰蛋的產出而有些心生芥蒂，他不愿意和新婚的妻子一起吃飯，在天命論的例行會議上對女人的提議不聞不問，直到章月如許諾將這顆蛋送給丈夫，敖崇景才算真的消了氣。
得知鳳凰蛋就在咫尺的距離內，而且是面前的男孩都能接觸的地方，章之晗心生了將其據為己有的打算，他想著鳳凰自然還得是章家人來馴服的好，他得了神鳥，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章之晗低頭看了眼課本上繪制的紅龍，反手便合上了厚重的書頁，他盯著不遠處幾個藍發的男人，緩緩朝著他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