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糧和水帶好了嗎?還有睡袋、斧子和望遠鏡……對了!感謝河神的提醒,千萬別忘記帶藥皂!”
“都帶齊了,媽!我該出門了,大家都在外面等我!”
老人木訥地應了兩聲,放下手中塞不下的袋子順著孩子的腳步走。等到了門口,見到那些全副武裝的同行人后,又遽然驚恐起來,她猛地抓住孩子的背包帶不撒手。
“別走、別走,家里省省口糧,能撐過這個冬天!”
相似的話孩子已經聽了無數遍,如今身在同伴們的面前,她也不想再弄出什么鬧劇來丟臉。她轉過身,壓低聲音指著屋子里不大的那口黃色米缸開口,“我們還能吃什么?西北風嗎?就算我能挨餓,那幾個小的能嗎?”
母親倏地回過頭去,看見了正朝屋外探出頭的幾個小小身影,手上的力氣也因為分神小了一些,她趁著這個機會掙脫出來,等母親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跑到同伴身旁。
“別擔心!”她朝母親揮手,熟絡地挽住多年好友的胳膊,“戴西也在,不會有事!”
戴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好友的母親點頭,她不想催促別離,然而身后趕馬人的頻繁嘖聲——以及那兩匹高大灰馬煩躁不安,屢次用角頂撞空氣、發出嘶鳴想掙脫韁繩的動作,讓她感覺很不自在。
“該走了”,她終于還是開口,然后先一步爬上灰馬車。李奇的手抓住了空氣,她也意識到自己是在磨磨唧唧地平白浪費時間,于是終于沒再回頭,利索地爬上車。
——別再猶豫,每個人都總有這一天,離開家的這一天。
李奇坐在背對家的位置,閉著眼,一直默念自己這幾日一直在想的,教母送給自己的寄語。
——沒關系,只要足夠努力和幸運,一定能回來對吧?她告訴自己。
“真的不再看一眼?你明知道有可能回不來。”
右方突然出現的聲音讓李奇猛地睜開眼,一個腦袋像剛采摘下來的刺毛栗子,身體很瘦……甚至讓她立刻想起了冬天,家里那根晾曬棉被用的竹竿的女人看著她。
只是她還來不及有別的情緒,遠處熟悉的金色湖泊、水面上已經小得像芝麻粒,但她還是能一眼辨認出是她打了無數只的水雞已經涌進視線。漲潮之時,只可直面。
她認得這是她的故鄉,她也心知肚明離開了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來。
她猛地轉身趴在車邊,身子幾乎要整個掉出去。
視線能及處的末端,她看到那幾個路都走得尚不太穩的小點,還有母親已不如往日,跑步甚至有些跛腳的身影。
原來母親已經這么瘦了。
眼前突然一黑!李奇感覺身子猛地被人一拉,隨后眼前的光亮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好在身下的顛簸仍能讓她感覺活著。
等到視線重新光明,灰馬車已經駛離隧道,進入了隔壁村的領地,李奇知道,她已經永遠地離開了生她養她的村。
她看到云仿佛沖破壓縮袋,一半厚實松軟而另一半壓抑欲裂地掛在眼前。云之下,她的腦袋邊是那顆看起來毛扎扎的栗子,然而它真實的觸感有些沙綿。
“我有個女兒,如果是最后一面,我希望她能看我更久一點。”栗子告訴她。
與此同時,一直穩坐在車尾,那個臉像陡峭的山峰,高大且十分強壯的女人站了起來。她張了張口,然而半天什么話都沒說出來,只是向兩人伸手展示了自己的友好。
伸了援手的強壯女人重新坐下,她指了指自己,終于說出來兩個字,“斧頭。”
——正好她身邊也放著一把大得嚇人,即便包了厚厚一層麻布也依舊讓人情不自禁想遠離的斧頭,十分恰如其名的名字,李奇想。
李奇點點頭,也將剛在混亂中跌在地上的弓箭撿起來,認真擦掉灰后,她清了清嗓子,“我叫李奇,是個獵戶……當然也可以叫我弓箭手。”
“迅。”栗子終于介紹自己,李奇也終于發現她非常高,也許接近三米。
迅顯然也看出了旁人的吃驚,她大方地開口,“我是長腿族,和你們不一樣。”
除了這三人,車上還有另外三人。
她們分別是征集所有人來這里的使者——此刻她一如往常,正把弄著她那根掛著個方路燈似的長棍法杖,全神貫注得仿佛身處禮堂而不是灰馬車。
迅說:“她從我上車開始就這樣,整整三天不吃飯也不上廁所。”
“從我上車開始就那樣。”斧頭比迅更早一位上車,她表示使者自她上車開始就這樣,看來她維持這種狀態遠不止三天。
另一人衣著華貴,頭發是看著就花了不少心思打理的卷。
她隨身只帶了一個皮質手提箱,期間她打開過一次,她們看見那里面全是書本和紙張。李奇嘗試和她搭話,她完全視而不見,于是她自然繞過了這人,目光看向好友。
眾人視線的匯集讓角落里緊張的青色身影縮得更緊,直到現在她仍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尷尬,她甚至覺得自己要是不存在于當下場景會更好一些。
然而事已至此,別無他法。
她硬著頭皮開口,“戴西,占卜師。”
李奇立刻撲到她身邊,剛才離別的傷心似乎已經全都不見,“戴西從以前開始就很厲害,有她在一定沒問題。”
“別這樣……”戴西不太自然地捂住她的嘴,和李奇一起的時候,她總有莫名產生類似的慌張情緒,不過好在迅和斧頭只是看著她們如同好友嬉戲,并未多疑。
“還要多久才能到目的地?”
李奇很少乘坐交通工具,如今除去短暫上廁所歇息,她們已經連續趕了一個星期的路,她現在只覺得胃里翻涌得難受。
同伴們對此也沒有什么好辦法,戴西只能無數次如實告訴她,“還要一周”、“還有五天”、“只剩三天”……以及當下的:“傍晚就能抵達眾生樹。”
離開李奇的故鄉半天后,灰馬車就走上了許久無人踏足的荒野。
“嗚——”踏入荒野的一瞬間灰馬車劇烈晃動起來,車上人紛紛跳下車,隨之落地的是大家的行李。一匹灰馬高高地抬起兩只前足,拼命想掙脫韁繩。另一匹則反常地跪倒在地,狀態看起來十分不佳。
“安靜點畜生!”趕馬人抽緊韁繩想管束灰馬,暴力卻起了反效果,兩匹灰馬嘶吼著亂動身體,一匹腦袋頂上尖銳的角直接劃傷了另一匹,鮮血橫流。
眼見形勢不對,趕馬人慌張地從背包掏出一小包藥丸,從中珍惜地取了兩顆,然后大聲朝李奇她們吼,“你們誰能把這玩意扔它們嘴里的過來,動作快點!”
李奇還沒從這突然的變化里反應過來,迅就上前一步拿過藥丸朝灰馬走去。她的動作敏捷,很快便將東西丟到了嘴巴大張,正在相互碰撞,又受制于韁繩頻頻摔倒的兩匹灰馬嘴里。
“這玩意沒用啊!”兩匹灰馬仍然在用尖銳的牙齒撕咬對方,迅著急地朝趕馬人喊。
“起效要一會!”趕馬人從被灰馬顛下來的物品里撿起一把長耙,用力一輪打中占上風那匹,“你們也得搭把手,它倆要死了,我沒辦法送你們去眾生樹。”
斧頭聽聲立刻上前,她瞧準時機,給兩匹灰馬來了一個橫劈。它們被這一擊打得發出嚎叫,馬身搖搖晃晃地朝后退了兩步,看起來沒了大半力氣。
好機會!李奇趁灰馬虛弱,從遠處撿了兩塊石頭,瞄準它們肉多的部位砸,每一下都正中準心。
來來回回打了好一會消耗戰后藥丸終于起效,兩匹灰馬跪在了地上。
“……滿月,請將你盈余的光輝賜予生民。”
騷動平定得差不多,戴西摘下她脖子上那顆鑲著青色寶石,總體同她眼睛很相稱的項鏈,為處于劣勢的受傷灰馬籠上治愈的光輝。
“傷口不深,普通的術式就能促進自愈,再過半小時這匹灰馬就能痊愈。”戴西望著眼前受傷的灰馬,它美麗且溫順,很難將它同剛才發狂亮出獠牙的那匹聯系到一起。
然而就算只是靠近,趕馬人也怒斥戴西,讓她趕緊回去安全的車上,“別小瞧這些畜生,它們被束縛之前吃得最多的就是人,那些龍災里死得到處都是的人。”
趕馬人說著重新扎好自己的頭巾,那塊沾滿灰土的暗紅色頭巾很大,能直接包住她寬大的額頭,于是那張緊湊的臉上便只剩下細長的眼睛,齙牙的嘴巴同那個又紅又大的鼻子。
還真是特別大……戴西自覺不大禮貌地盯著趕馬人好一會,才突然發現她的皮膚也很紅,耳后靠近脖子的地方還有明顯凸起的硬塊棘皮。
原來是這樣。
“這里什么都沒有,少喝水,能忍就忍著別下車。”
剛收拾完散落一地的行李,趕馬人就撂下這句話跨上車,不過這次她的語氣好了不少,末了還補了句:“快變天了,要快點走。”
變什么天?李奇抬頭——這明明是萬里無云的晴天。要是在家鄉,這可是值得打獵一整天的好天氣。
除了她以外,迅和斧頭明顯也表現得很不解。斧頭還好,沒有明顯地表現出來,只是搬東西的動作變快了一些。迅的脾氣直,開口直接來了句“搬不完!”,不過沒人搭理,大家都在安靜收拾自己的東西。
使者仍然端坐在車上,仿佛置身事外從沒經歷動蕩。
那名學者倒是騷動一開始就跟著眾人跳了車,不過始終站在安全距離外,全程只護著自己的手提箱。
剛才趕馬人的話說完,她第一個翻上車,絲毫沒有幫忙收拾的意思。
李奇看著這些出身、行為同習慣都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莫名對前路產生了憂慮感。
“馬上出發,動作快點。”趕馬人再次催促,這次她更加不耐煩。
“這樣怎么可能收拾得完啊?!我再去和她爭取一下!”迅看著滿地狼藉心生怒火,起身就要去找趕馬人,但被走過來的戴西拉住,“總之先全部丟上車再整理,我們最好別在荒野上質疑荒野游民的判斷。”
這句話壓下了所有人的不滿,四人相視一眼,都不再說話,悶頭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