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再回到這個小縣,看著家門外那顆拂柳輕輕地,猶如這些年來夢里的那個人靜靜爬上樹梢從遠處凝望著的模樣,是十分動人的模樣,更是一種莫名的渴望。渴望和她相擁,用臉龐捧著臉龐,告訴她:至此,無論發(fā)生什么天大的事,都不能再失去彼此。
上午十點,手機短信鈴聲再次響起,同樣的尾號,同樣的內(nèi)容。“沿江旁信箱有一封信,待親啟。”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短信鈴,又?jǐn)?shù)不盡抽屜里那些泛著黃色,透著一股酸臭折舊的味道,但這些信息都沒能阻擋我,捎上一件外套就出發(fā)取信。
“我去拿封信,莫跟。”
“媽媽快些回來,我要你陪我放風(fēng)箏。”
“好。”
阿洛已近10歲,等秋葉黃了就要上五年級,卻依舊帶著濃濃的童真,不知是該開心,或是苦笑。且不再多想,小跑著去到鎮(zhèn)上沿江那里。我已等不及趁著一陣陣涼意,讓晚風(fēng)吹著泛黃的信,把里面的感情和思緒一一裝進腦海和身體。
黎白還是不夠大方,三年來周周來信,用殊不知是死了還是活的文字來喂我,一聲不吭。她根本不了解我。站在我面前,要比百千萬個字更能撫摸我的靈魂。老人也常說,有比沒有好,也支撐著我這些年不日日罵她,這個讓我想分割、離去、忘記的人。
“媽媽,還是白阿姨嗎?為什么她還不來看我呢?”阿洛拿著一把鳥型狀的風(fēng)箏,這風(fēng)箏是去年屈鋒手作的,她居然還留著,除去風(fēng)箏線纏纏繞繞樣,幾近完好無損。
“沒什么,白姨又出去瀟灑了。”
“日日瀟灑,瀟灑也有空寫這么多字的信嗎?”
“她越瀟灑,寫得越多。放風(fēng)箏去吧。”
信封上的些許塵土在拿回來的路上被手慢慢磨蹭掉些,但依舊有些沙礫感。黎白莫不是把這些信都埋在那個不知名的黃沙土里,故意埋得又深又舊,再翻出來。她一直這樣,自以為我喜歡,就一直頭也不回,自顧自地做著只有我們彼此才能意會的事。后來,這些事也成為顆顆沙礫、抔抔塵土,這些東西共同構(gòu)筑我們的故事,代替我們窺探這座小鎮(zhèn)的美麗和憔悴,連同著一切的破舊和黯淡,一起扔掉、分解、破碎。
阿洛拿著風(fēng)箏小跑了幾十米,停在一片荒地上。她的眼睛里時常發(fā)著亮光,是我想象中一個童稚孩子該有的模樣。
“媽,我來這放,你快來。”
“你先去,我等會”我和她隔著十米,用恰好她能聽見的分貝說著。要是周圍碰上幾個路人,那在她們的眼里,準(zhǔn)會看到一個身著一件黑色風(fēng)衣的女人在對一個小女孩招手,用幾個糖果把小女孩騙過來一起回家。這個招式,從我幼時到現(xiàn)在,依舊管用。
“那你快點哦!”
我往旁邊拿了幾片芭蕉葉,那是鄰里折斷蕉葉用來乘涼的好道具,墊著也不錯。
就這樣,趁著太陽還沒下山,而眼前這個小女孩還沒吵嚷著吃晚飯,我要偷點時間,再和以前的黎白相遇。
“小宇好。昨日你那么努力地寫功課,怎么今天又突然湊過來找我。是不是記憶不太好,我曾告訴過你不想和你做好朋友,僅止于同學(xué)就好啦。我反反復(fù)復(fù)說了這么多次,我和你不搭不配,就像黃瓜,也要拌著酸醋更合胃口,要是蘸著芥末吃,那又不知道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傻兒子的口味了。不過,和你不搭也不影響我這樣給你‘記賬’,此時的我在蠟燭光影下漫無目的地給你寫著一篇東西,而你不知道,你也只是在伏案于桌前寫著語文臭張的組詞造句作業(yè)吧。那你就盡管寫,寫吧寫吧....”
和往常一樣,我對她,對她的文字,是那么熟悉,又痛恨著。寫著這信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也才9歲,是要比我眼前這個拿著風(fēng)箏線滿地奔跑的女孩要瘦小的人。那么勇敢地用一字一句扎著我。我對于她的感情,倒隨著越來越恨,而越來越模糊了。
我放下信來,開始想著什么時候開始有短信鈴的?又或思考起她這個寄信計劃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接著,我又慢慢地隨著漫天的思緒,和不遠處的那個鳥型風(fēng)箏,一起追著30年前的那個下午。
人寫故事,總愛說月黑風(fēng)高,或者月色漸晚,仿佛有了月這個詞,一切都會美起來,就連同一切的罪惡都會被吃掉、抹掉。
但我更愛下午,這是三十多年前才發(fā)現(xiàn)的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