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陽臺斜射進來，帶著一種青寧幾乎遺忘的、毫無雜質的暖意，卻無法驅散她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意。她低頭，目光死死鎖在陽臺欄桿上那三道清晰的刻痕上——像某種來自未來的幽靈簽名，深深鑿進這和平年代的合金里。指尖殘留著與金屬摩擦后的細微灼痛，如此真實，真實到粉碎了“噩夢”這個脆弱的借口。
“哇靠！青寧你什么時候偷練的九陰白骨爪？”林薇夸張的叫聲刺破了凝固的空氣。她湊近欄桿，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那深刻的劃痕，滿臉的不可思議，“這深度……你指甲是金剛鉆做的嗎？昨晚追劇上頭了，拿欄桿泄憤？”
泄憤？青寧扯了扯嘴角，擠出的弧度僵硬得像生銹的鉸鏈。喉嚨里堵著鐵銹與硝煙混合的幻痛，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林薇那張毫無陰霾的臉，在窗外明媚春光的映襯下，遙遠得如同隔著一層血污浸透的機甲視窗玻璃。她猛地轉身，幾乎是撞回了宿舍，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動都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桌上的手機屏幕還亮著，停留在那個熟悉得令人窒息的世界界面。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戰栗，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動。通訊錄里，“靈籠”兩個字跳入眼簾，頭像是一張靈籠在占卜社活動時拍的側影，她正低頭凝視著水晶球，光影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流淌，帶著一種遙遠而神秘的寧靜。
點開，手機。
最新動態，發布于半小時前。
沒有配圖。只有一行文字，像冰冷的預言鐫刻在時間線上：
【星軌觀測手記-2817.3.12AM】深空能量漣漪持續異常，背景輻射圖譜出現前所未有的混沌分形。古老的箴言在耳邊回響：星軌在分岔，一條通往毀滅，一條通往新生。選擇，始于微末。愿星辰指引清醒者。
青寧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記憶深處——三天前，硝煙彌漫的戰場邊緣，靈籠的聲音透過嘈雜的通訊頻道傳來，帶著占卜師特有的、穿透混亂的冷靜：“星軌在分岔，一條通往毀滅，一條……通往新生。”
一字不差。
評論區第一條熱評，ID是“星塵旅人”，頭像一片模糊的星云。內容只有一句簡短的附和：
“分岔路口的選擇，決定了文明是走向毀滅，還是新生。”
毀滅與新生。冰冷的詞匯在屏幕上閃爍，像噬星者猩紅的復眼。
“青寧！你到底去不去啊？”林薇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一絲不耐煩，“再磨蹭真要遲到了！老班發起火來你又不是不知道！”
“幫我……請個假。”青寧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金屬，“就說……我身體不舒服。”
“哈？現在？”林薇瞪大眼睛，“你搞什么……”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林薇后續的疑問。宿舍里瞬間只剩下青寧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聲，以及手機屏幕那幽冷的光，映亮她毫無血色的臉。指尖冰涼，死死攥著手機，邊緣硌得掌心生疼。那行關于毀滅與新生的文字，在視網膜上灼燒。
不是夢。
那個站在噬星者督軍肩頭，指尖纏繞著詭異紫光，笑得如同錯位油畫的女人，那個她曾交付后背、視為姐妹的人……此刻，就在這虛假和平的心臟地帶。她，就是那分岔路口的指向標！
必須找到她。現在。
占卜社的活動室，藏匿于老圖書館頂層最僻靜的角落。狹窄的螺旋樓梯盤旋向上，越往上走，空氣中那股舊紙張混合著奇異熏香的獨特氣味就越發濃重。青寧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蕩，每一步都踏在記憶與現實的斷裂帶上。下方隱約傳來學生們的喧鬧聲，更襯得這通往占卜社的路徑幽深寂靜，如同通往另一個維度的甬道。
虛掩的門縫里，透出昏黃搖曳的燭光，還有一絲若有若無、被熏香極力掩蓋的……類似高溫炙烤金屬的、極其微弱的焦糊氣息。青寧的心猛地一沉，這味道曾在戰場上無數次鉆進她的鼻腔——那是粒子炮過載、或是能量刃切開噬星者甲殼時才會產生的氣味。
她停在門口，沒有立刻推開。透過狹窄的門縫，她看到了靈籠。
靈籠背對著門口，坐在一張鋪著深紫色絨布的圓桌前。桌上唯一的亮色來自中央那枚拳頭大小的水晶球，此刻它正從內部透出一種不祥的、暗沉沉的紫紅色光芒，如同凝固的淤血。靈籠微微垂著頭，瀑布般的黑色長發遮住了側臉，她一只手輕輕搭在水晶球光滑的表面，像是在安撫一頭躁動的野獸。另一只手垂在身側，寬大的白色棉麻袖口滑落了一截，露出了纖細的手腕。
就是那截手腕！
青寧的瞳孔驟然收縮。
幾道細若游絲的淡紫色光芒，如同擁有生命的微小水螅，正纏繞在靈籠白皙的皮膚上，緩慢地蜿蜒、游動。那光芒極其微弱，在昏暗燭光下幾不可見，卻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活物質感。它們每一次細微的扭動，都讓青寧耳邊幻聽般響起噬星者督軍那沉重的、由廢棄機甲構成的腳步聲。
是她！就是那種光芒！未來戰場上，纏繞在她指尖，與噬星者產生共鳴的詭異能量！
就在這時，靈籠搭在水晶球上的手似乎無意識地微微用力。水晶球內部那淤血般的紫紅光芒猛地劇烈一閃，仿佛內部有能量不受控制地爆裂開來。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脆響。
一道細微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閃電，瞬間爬上了水晶球光滑的表面。
靈籠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垂在身側的那只手，手腕上纏繞的淡紫色能量絲驟然亮起，亮度陡增，幾乎刺破了昏暗的光線！它們如同被激怒的蛇，猛地收緊，深深勒進皮膚，留下幾道瞬間浮現又迅速隱去的灼痕。那能量絲的光芒瞬間大盛，迅速順著她的指尖蔓延向水晶球，像無數纖細的紫色血管注入其中。
裂痕處，那紫紅色的光芒被強行壓制、收束，裂痕本身也在那詭異的紫色能量覆蓋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了。
水晶球恢復了光滑圓潤，只是內部的紫光變得更加濃稠、幽暗，如同沉入深淵的劣質寶石。
空氣死寂。那股微弱的焦糊味似乎更濃了一分。
青寧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猛地推開了門。老舊木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在這絕對寂靜的空間里如同驚雷炸響。
靈籠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來。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只有一種深潭般的平靜。唇邊甚至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那弧度青寧曾在督軍的肩膀上見過——詭異，錯位，帶著一種非人的審視。
“你來了。”靈籠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寂靜的水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直接壓在青寧緊繃的神經上，“比我預想的，還要快一點。”
她的目光落在青寧臉上，那雙曾經清澈如星的眼睛，此刻深不見底，跳躍著燭火也無法照亮的陰影。那只剛剛修復了水晶球的手，隨意地搭在桌面上，寬大的袖口已經垂落，遮住了手腕。但青寧知道，那些淡紫色的、活物般的能量絲，正蟄伏在布料之下。
“靈籠……”青寧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喉嚨里仿佛還堵著戰場的沙礫，“分岔路口的毀滅和新生……你在說什么？還有，剛才……”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枚恢復如初、卻散發著更加不祥氣息的水晶球。
靈籠沒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微微偏了偏頭，像是在傾聽風中傳來的、只有她能捕捉的聲音。那抹詭異的笑容加深了些許。
“星軌的震顫越來越清晰了，寧寧。”她伸出手指，指尖隔著空氣，遙遙指向窗外某個方向——青寧知道，那是城市邊緣，聯盟天文臺的位置，“‘種子’已經蘇醒。今晚，天文臺……它會發出第一聲啼哭。那聲音，會穿透時空的帷幕。”
她的指尖，在昏黃的燭光下，似乎縈繞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淡紫色微芒。
“你聽到了嗎？”靈籠的聲音如同夢囈，帶著一種蠱惑般的冰冷，“那是……新世界的序曲。”
窗外，校園廣播里正播放著輕快的午間音樂，學生們談笑的聲音隱約傳來，陽光明媚得刺眼。然而占卜社這狹小的空間里，空氣卻凝固如鉛塊，冰冷得讓人窒息。靈籠指尖那點微不可查的紫光，像一根淬毒的針，扎在青寧緊繃的視神經上。
天文臺……種子……第一聲啼哭？
每一個詞都裹挾著來自未來的血腥寒風，狠狠撞進青寧的腦海。她記起來了！蝕災爆發前的確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新聞——城市邊緣的聯盟天文臺因“未知原因”發生小規模設備故障，引發短暫恐慌。當時只當是技術事故，淹沒在和平的喧囂里。難道那就是……
“序曲？”青寧的聲音嘶啞，像粗糲的砂紙刮過金屬表面，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試圖穿透靈籠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迷霧，“靈籠，你告訴我，那通向‘新生’的路，到底是什么？是誰的新生？人類的？還是……”她的視線掃過靈籠那只剛剛“修復”了水晶球的手，“……那些怪物的？”
靈籠唇邊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那笑容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種非人的疏離。她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收回指向天文臺的手，寬大的袖口徹底遮住了指尖。昏黃的燭光在她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讓那份平靜顯得愈發詭譎莫測。她重新將目光投向那枚散發著幽暗紫光的水晶球，仿佛里面正上演著只有她能解讀的劇本。
無聲，便是最響亮的答案。
一股冰冷的戰栗順著青寧的脊椎急速攀升。“靈…”她剛想繼續追問，發現靈籠已經消失在燭光中，她猛地轉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撞得門板再次發出呻吟。她沖下盤旋的樓梯，腳步在空曠的樓梯間踏出凌亂而沉重的回響，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亂的心跳上。
沖出老圖書館厚重的大門，刺目的陽光兜頭潑下，瞬間驅散了占卜社內那令人窒息的昏暗與熏香。校園里依舊生機勃勃，綠樹成蔭，青春洋溢的笑臉隨處可見。然而，青寧眼中看到的世界已經徹底扭曲。陽光不再是溫暖，而是曝光的底片，清晰地映照出潛藏在這虛假繁榮下的、巨大而猙獰的陰影輪廓。那些無憂無慮的笑聲，此刻聽起來遙遠得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即將碎裂的玻璃穹頂。
她停下腳步，站在林蔭道的邊緣，胸膛劇烈起伏，灼熱的空氣吸入肺中，卻無法緩解那份刺骨的冰冷。她抬起頭，目光穿透搖曳的樹葉和遠處現代建筑的玻璃幕墻，死死鎖定城市天際線盡頭那隱約可見的、天文臺特有的白色圓頂。
它安靜地矗立在藍天之下，像一顆無害的珍珠。
靈籠指尖縈繞的微光，水晶球內淤血般的紫紅，督軍肩上那抹白袍獵獵的身影……無數碎片化的血腥畫面與冰冷的話語在腦海中瘋狂沖撞、疊加。
“今晚……”
青寧喃喃自語，指甲再次無意識地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那在欄桿上刻下粒子刀起手式的本能，如同沉寂的火山巖漿，在血脈深處奔涌咆哮。
沒有機甲，沒有粒子刀，沒有并肩作戰的戰友。她赤手空拳，孤立無援地站在和平的懸崖邊緣，腳下便是即將噴發的深淵。
但她的眼神，卻在短暫的混亂后，淬煉出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那是在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才會擁有的眼神。
然后，她邁開腳步，不是走向教室，也不是返回宿舍，而是朝著校外，朝著市中心的方向，匯入了午后人流。身影很快被穿著相似校服的學生們淹沒，像一滴水融入海洋。
唯有那挺直的背脊，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戰士的蘇醒。陽光落在她身上，卻無法溫暖她眼底凝結的寒冰與燃燒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