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夢加得與洛基生活數年,從未見過他掀起如此大的情緒波瀾,以至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兀自沉浸在某種無邊的喜悅之中。不過這種情緒并未持續太久,洛基冷靜下來,似是要再三確認一般,復又看向那一幅畫。在一個從未被提起,從未被注意的角落,耶夢加得按部就班地畫了另外兩個小小的數字,這個兩個數字其中一個是阿斯加德總人口數,一個是已經確切收集到的以太幽靈的數量,因此才能得出一個百分比來,按道理講,它們應該是互相關聯的。洛基很少去關注那個確切的數字,它不如百分比來得直觀,可當百分比數字變為百分之百的時候,他這才發現……
少了一個以太幽靈。
似有一道晴天霹靂當頭打來。
…………為、為什么?
洛基狂亂的心跳還未平息,但笑容卻完全消失,他死死盯著那幅畫,產生了巨大的懷疑,于是急迫地向耶夢加得看去,大聲質問道:“你!你確定沒有畫錯,沒有私自改動?這個數字,你確定畫得準確無誤、分毫不差?!”
耶夢加得顯然被這動靜嚇得不輕,但也勉強理解洛基在問什么,覺得很是委屈,解釋著:“原來那是數字嗎?我、我都不認識,以為是古代的圖騰花紋,當然是一模一樣照著臨摹下來的,不會畫錯呀……這個……數字?是什么意思?”
當然了,耶夢加得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怎么會隨手亂畫,恰好少了一個靈魂呢?
洛基煩躁地扭過頭去,不再看他,神情焦躁不安,快步在庭院里轉來轉去,由于地方本身不大,他的腿腳大跨七八步就走到了另一側圍墻,用手抵住身體的慣性,又朝另一側走去,嘴里模模糊糊地念念有詞。
不對不對……這不對……少一個?為什么會少一個?是……他叫什么來著,對,是安德烈嗎?不不不……不會是他,這不是計算程序錯誤……必定是有人動了手腳,讓兩個數字其實并不是相互關聯的……難道……是她!一定是她!她在建立水晶的時候……就藏起了一個靈魂!對,說得通了!早在那個時候——!好,好啊,好一個詭計!竟然將我也騙了!不過她為何要藏匿一個靈魂,為何要‘藏’?難道她當時就預感到……不,這也不對,當時我對她毫無殺意,她不可能那么早就對我有所防備……難道是因為那個靈魂本身就極其特殊嗎?那就更不可能是安德烈了……一個對海拉來說特殊的人,會是誰呢?
這個答案就好比一顆石子被丟擲在無底深淵中,無處可尋。除非,問她本人!思及此處,洛基手執毒刀偷襲海拉的畫面仍然歷歷在目,其實那個場面從未褪色,至今還不時活躍在他的夢境里。
要不……少一個就少一個吧!誰會關心海拉在意的人是誰呢?這個世界上恐怕連在意海拉的人也找不出一個!
“可是我答應過……何況千年之期,怎么可以——!”
對于此,洛基有著瘋魔的執著,他長嘆一聲,又放聲大笑起來,笑聲中已毫無喜悅,反而新增了幾分憂愁,笑過之后又是不斷的哀嘆。
“真麻煩啊……”
“……恩……?什么、什么麻煩?”
耶夢加得惺忪著睡眼,他被洛基突然冒出的感嘆嚇醒,意識還迷迷糊糊地處于半夢半醒之間。而這句話也打斷了洛基的沉思,他猛然回想起耶夢加得剛才還在展示畫作,結果由于自己的過分的專注而忽略了他,恍惚間已經是深夜時分了。
“沒事……你睡——耶夢加得?”
“恩?神上您還沒睡啊?還在想那幅畫?我真的沒畫錯……”
“你沒畫錯。我是想告訴你,明天,我要出去?!?/p>
“哦……???!”
耶夢加得噌地坐了起來,大睜著眼,“您——要出去?”
“對。我要去找一個人,一個故人。我問你,神廟中是不是有一個地方,傳說埋藏著不祥的死亡骸骨?”
“您怎么知道?但確實有這個地方,也確實有這個傳說?!?/p>
“把地點告訴我?!?/p>
耶夢加得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我可以帶您去。”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阻止你的事情了,你絕對不可以跟著我。”
“可……您還是想要我去吧,否則您干嘛告訴我?”
洛基一笑,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和氣與冷靜,“對啊,我不應該告訴你,應該偷偷跑掉,等你急得大喊大叫,招呼所有人都來尋我……我告訴你,是因為我信任你,你能感受到嗎?我相信你會信守承諾,不會告訴別人我的事情,也不會跟著我……”洛基沉默半晌,低聲繼續說道,“我要去見的這個人與我有著一些恩怨,我在她面前可能無法保持現在的冷靜。我不希望你看見我的另一面。它并不美好?!?/p>
耶夢加得在洛基的語言攻勢下再次發誓,隨后細致地告知了傳說的地點,他本想著堅持一夜不睡,可到了后半夜,眼皮沉重得墜了鉛,像失去了意識一樣突然睡著了,當他被莫名驚醒的時候,庭院內悄無聲息,桃樹依舊,唯獨不再見洛基的身影。
那日早上,天剛破曉,洛基推開了庭院木門。耶夢加得曾說“神被幽禁在神廟”,可這扇木門從某個時期開始就從未落過鎖,在耶夢加得匆忙進出的時候甚至還是虛掩著的,洛基當然注意到這個細節,可那些日子他從未想過要出去,像是恪守著某項職責,或是遵守某個約定一樣留在庭院中,扮演沉睡已久或者早已仙去的舊神。
現在他有了必須出去,必須親自出手的理由。
洛基感嘆著阿斯加德撞擊造成的厚重毒云在千年之后終于盡數散去了,人和神也都習慣了不再有飛鳥鳴叫的天空。他踏步而出,周遭是無人落寞的蕭瑟景象。之前提到過,神廟制度雖然長久地存在著,但并不受人類重視,整個神廟區域就像是坐落在密林廢墟上無人修繕的迷宮,任歲月和風雨侵蝕,舉目仍然隨處可見破碎得不成樣子磚瓦房梁,絕不會有人能夠猜想得到這里曾經坐落著象征阿斯加德國度最高王權的金宮大殿。
雖說環境艱苦,但祭司人數并不稀少,他們衣飾風格和耶夢加得相似,每個人都受到了半神血統的異化,各自長出了不盡相同的野獸特征,高矮胖瘦、男男女女不一而足,有人稀稀落落地或站或蹲在一旁、嘴里神神叨叨地念念有詞,還有人群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著什么、發出陣陣含混不清的嘈雜聲音,像是歌聲,又像是一串禱文。活脫一副邪教徒團體的模樣。
還挺配洛基邪神的別稱。
洛基久未舒展,慶幸自己身手還在,他翻上房梁遠遠打望著,左瞧右瞧也沒分辨出哪個是他們的大祭司。他呼吸著風里帶有腐爛草木的氣息,循著耶夢加得指明的方向,無聲地在屋頂和林間跳躍,幾個輕盈的起落之后,身影便消失了。
耶夢加得大概從未親身去過那個地方,至少最近數年都不曾前往,他提到的幾個標志物如今都消失不見,讓洛基一頓好找,費了一些力氣,才輾轉來到一處漆黑的溶洞入口,不小心踢到了誰人丟棄在此的一把槍支,槍管已經損壞破舊,他催動神識,在黑暗中視物探查,驚訝地發現洞口密密麻麻全是人的足跡,不少刀劍槍支都被棄置于此,越往里走,地面和洞壁上甚至還有染得深紅的血跡。他聽到不知何處的水滴叮叮地滴在地面上,在一片死寂中,增加了不少陰森寒涼的氛圍。
溶洞里倒沒有七拐八拐的岔道,無需猶豫選擇,無需記得來路,眼前漆黑一片,只管摸墻而行,不知何時才算盡頭。
洛基聽見呼呼的風聲,讓他一陣激動,心想總算是走出去了,他加快了腳步,在一個拐彎之后愣住了神,不禁痛苦地大喊:“開什么玩笑?!”
而溶洞也回應著他:“開什么玩笑……什么玩笑……什么玩笑……玩笑……”
這座不起眼的洞窟里的確別有洞天,比如他眼前這片令人驚駭的萬人坑。
洛基躍入坑中,在枯骨尸海上艱難地攀爬,為了緩解震驚又無奈的情緒,他不禁自言自語起來:“人類若要供奉邪神,便供奉自己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我出手。殺害同胞這種事,我不在的時間里,他們也是專家!”他爬上一座“骨山”然后又順坡滑下,“海拉要是知道他們把她埋在這種地方……哈哈,真想看看她的表情。”洛基穿過一堆又一堆的白骨,終于踩上了踏實的平地,他瞇了瞇眼,瞧見遠處的黑暗中似乎豎立著石碑,像是棺槨和墳墓,“她還能做出表情嗎……那個魔法……倒有些棘手?!?/p>
這里大概就是萬人坑的中心,這些躺在棺槨里的人不知是何權貴,還能享受死后的安寧。不用說,在重重棺槨圍繞的后面,肯定供奉著死亡女神的骸骨,于是洛基又穿行在雜亂無章的棺槨和墳墓堆中,他嫌棄地覺得這一趟下來,自己肯定染了一身的死人氣。他想念起了庭院的方寸之地和那顆桃樹,決定再也不抱怨基因突變的桃子難吃了。不過,他轉念一想,不禁自嘲地笑起來:他待在那庭院中,與這些躺在棺槨中的尸骨有什么區別呢。
“呼……在這里。”
空地中央擺放著一個是祭祀用的石臺,上面用黑布蓋著某樣“東西”,顯然是個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