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沒有完全穿透濃厚的云層,筋疲力盡地滲下了幾簾薄薄的光紗,將所有遙遠的彼方都抹成一出油畫,世間好似停留在了半夢半醒的罅隙間。
耶夢加得悠悠醒來,身體說不上疼痛,但全身骨頭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似乎被人打散又重新組裝過一次,關節的接合處打磨不夠,揮動四肢時有些卡殼僵硬。微風輕拂,身軀四處都傳來涼意,他才驚覺自己還赤身裸體,只是簡單蓋了一張毯子(如果你愿意把一塊破布叫作毯子的話)。有人將他帶回到神廟這一方窄小庭院內,這里本就是他的安全之所——但如今似乎不再那么隱秘和安寧了。
一具似乎是腐爛的尸體也躺倒在屋檐下,周身淌著詭異的血黑色液體,而旁邊守著一只骷髏巨狼,長著嘴,吐著沒有的舌頭,空洞的眼眶似乎在望向他。再加上耶夢加得,他化身為一條巨蛇又變了回來,現在一條粗壯的蛇尾還甩在身后,這場景簡直世間罕有。
“……”
記憶還沒有完全得到遲鈍大腦的解讀,他對眼前的一切感到迷惑和不解,脖頸上傳了陣陣瘙癢,伸手去撓,一下子摳破了血鉀,他疼得嘶了一聲,仔細撫去,摸到了一條恐怖的傷痕,從后頸延伸到肩胛。不過幸好已經愈合。但謎題仍在。他感覺自己的思維凝滯了,腦海中全是黑色的線條,密密麻麻纏繞在一起,無法被厘清,也想象不出任何記憶畫面。他逐漸變得急躁,但他知道只需要一個鑰匙,一個記憶的錨點,他就能肅清一切干擾。
耶夢加得站起身,向那具腐尸走去,他小心留意著那匹狼,不過對方只是張著嘴看著他,巨大的頭顱跟隨著他的位置而轉動。
“呃?!”
這具……不,耶夢加得一時拿不準該如何描述他之所見。它更像是一具活尸,盡管血肉因其生命力而瘋狂生長,經脈攀附,血管鏈接彼此內臟,一副十分標準的復生現象,不過這生機勃勃的一幕只發生在活尸的左半部分,一旦越過某個涇渭分明的界線,血肉就迅速腐爛枯萎,化為濃水和臭肉。這道分明的生死界限就好像有人刻意為之,而非大自然的隨心所欲。活尸四周的土地已經被死亡侵染,變為了黑色的荒地。腐臭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耶夢加得對此倒不陌生,神廟外的村落里都彌漫著這樣的味道。
“死亡”的味道。
光紗傾斜了滲透的角度,洛基從外歸來,無聲地站在耶夢加得身后,逐漸拉長的陰影半籠罩著他,他才注意到身后來人。在一陣相顧無言后,耶夢加得顯然想起了什么,找到了記憶的錨點,幡然醒悟,隨后立刻陷入巨大的震驚中去了。既然千年詛咒是一個謊言,神廟和信仰的存在毫無意義,立場的對立與爭論淪為笑柄,那么,生活要怎樣才能變得更加美好?當夢幻的泡沫碎裂,漂浮的液體終歸要實實在在地散落到地面上去,回歸不被神保佑,也從沒被詛咒的現實中去。
耶夢加得沉默著站起身,將毯子圍在腰間,眼神刻意避開洛基,兀自離開了神廟。不知是否還會回來。
在洛基將他們帶回神廟,到耶夢加得蘇醒的這段時間內發生的那件事使洛基產生了極為復雜的情感。他滿懷怒意地將海拉擲在陽光肆虐的空地上不管,任其血肉徒勞地生長,希望其針刺般的痛苦在曝曬下愈加猛烈,希望腐肉炙烤生蛆,在高溫的黃沙土地上糜爛。可惜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多云的陰天。天意就是如此,它不會因誰被誰認為是惡人就讓其多承受一點痛苦。
海拉睜開了眼睛。才長好的那只全新的、唯一的眼睛,就像她不久之前被洛基帶到金宮底下那個存放水晶和以太幽靈的房間時一樣,眼睛上像是覆蓋著一層灰霾和陰翳,瞳孔中亮著從死亡之地透射來的黯淡微光。
“我之前還在擔心,你會不會急于完成使命,而對這一個以太幽靈不管不顧。你比我想的要偏執多了,對嗎?”海拉完整而準確地將這句話說得清晰又明了,她的喉嚨只恢復了一半血肉,顯然為了擁有完整語言的能力,她動用著自己魔力,那半吊子的喉嚨和聲帶幾乎失去了該有的功能,說話時的胸腔和氣管就像是破了幾個洞的氣球,漏出冰冷的風。
“我也許真的大發善心想找回所有以太幽靈,但仍然比不上有人會設計百分比來量化這個使命。”洛基指著儀表盤上那個“100%”的數字,還有下一行并不相稱的數字,實際數量比全部數量少了一個,“否則誰也已經記不清阿斯加德究竟有多少人,少算幾個也沒人在意,也許幾百個人就會覺得差不多了,對于種族繁衍來說綽綽有余。”
海拉好像是笑了,不太確定,她稀碎的身體勉強癱臥在墻角,如果你想象力豐富,或許能看見她的確在笑。
“但你已經知道少了一個人。你無法將知道當做不知道,就像老頭兒知道諸神黃昏的預言后他的內心便再難有寧日。”
“這不是諸神黃昏,只是一個該死的幽靈,被你藏了起來。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如果只是為了逼迫我與你合作到最后,你早就應該對我言明這一點,使我無法對你下手。哼,可你先對我下手了,我也只是以彼之道還之彼身。除非以太幽靈有著另外我所不知道的……‘用途’,否則,我想不到有任何完全合理的聯系……再或者,這個以太幽靈對你來說十分重要,重要得必須束之高閣,珍如秘寶。”
海拉勉強活動著她僅剩一半的身軀,聲調陰沉,目光中多了一絲恨意,“這可不叫‘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洛基欣賞著海拉殘廢無能的樣子,十分滿意自己對死亡女神最終結局的安排,冤冤相報,洛基明知復仇與被復仇是一個無盡而徒勞的螺旋,因此很慶幸自己是最后的勝利者,不由得戴上了詭計之神的邪惡面目,將反派角色獨有的邪性盡情揮灑,“若我不百般回報,總有人忘記自己是在和誰打交道。”
海拉殘破的身軀漏風,怎么也長不好,所以可沒辦法生一肚子悶氣。或許是因為這荒唐的理由,她沒有表現出任何惱怒,對洛基自詡勝利者的語氣不置可否,甚至不以為然。不過洛基的確猜到了她身處不利環境卻依舊沉穩的緣由——還有最后的王牌。海拉絕不會無緣無故藏匿一個無名小輩的以太幽靈后,暗自在復活計劃上微妙地保留一個可能的位子,這是一種被私心推動的做法,它鏈接著某種不被人所知的情感。而這種情感,這張最后的底牌,之于海拉是希望的蜜糖,之于洛基則是致命的砒霜。
海拉徒勞地吸進一口氣用來說話,但是這口氣從鼻腔里就漏了出去,不過海拉還是遵照生物本能認真地吸了一口氣。
“我的確沒想告訴你,為什么要告訴你?在我看來,沒有任何告知于你的需要。至于逼迫你合作?不,我從最開始就不認為你會合作,就像最開始我也根本不會和你們合作一樣。可惜我們有著共同的利益和目標,就是讓這片土地存留下來。你……呵呵,只是索爾相信你而已。就你現在仍然站在這里來看,索爾竟然并沒有錯信你。雖然你做得非常糟糕。”她又補充了一句,“對任何一方來說,情況都非常糟糕。”
“……”
其中某些字詞擊打著洛基的內心,情感在翻涌,海拉曾經一劍讓洛基的情感如潮水般褪去,現在正是潮水歸來的時候了。他聽到了陣陣海浪的聲音。他嘟囔著辯解,卻并不是對著海拉,而是對著空氣自言自語,腿腳躁動不安地走來走去。
“唔……沒那么糟糕,完全沒有……即使……即使沒有神,人類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他們很愚蠢……”索爾。他想到這個名字。“……噢……”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浪潮來了,它如山脈一樣高聳入云,來勢洶洶,它意圖摧毀,然后重塑,它是來改變現狀的,也可以說是來將洛基的情感重置于千年之前的。不管在這千年內,洛基做出了如何的內心建設,他如何向前邁進,現在都要遭受這樣的摧毀和重塑了。
“我……”洛基氣勢明顯弱了許多,更貼近于請求,“我有權知道,這個幽靈是誰,能夠特殊到被死亡女神親自珍藏?”
海拉并沒有真的將這個以太幽靈作為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有人問,她就會回答,只是洛基從來無從發問而已。
在說出那個名字之間,一些畫面難以抗拒地浮現在腦海里,是關于那個幽靈之死的。那本來是十分凄涼而英勇的死亡,一如赫爾海姆常年刮來的風暴,狂暴地席卷了它的生命。被奧丁禁錮的海拉依然感受到了這次死亡的特殊,具體來說,是靈魂的特殊。海拉從未感到有一個死去的靈魂會是這樣的溫暖,充滿光明,似乎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于是,她的神識勉強從奧丁禁錮中暫時掙脫,從法術縫隙中逃走,追尋這道死亡。她感受到了萬千祝福的光芒從河面上升騰,與星空連成一片。那是通往英靈殿的道路。靈魂快要踏上那條路了,海拉是死亡領域的主人,她輕巧地將這道靈魂攬進懷里……
“弗麗嘉。”她喃喃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