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懷夢躊躇之時,旁邊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小縫,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從小縫中打量她好一會兒,確認她沒有危險后,才開口問道:“你找誰呀?”
“我找孟老師。”強壓住逃跑的意念,懷夢從嗓子里擠出五個字來。
“哦,找孟金桂呀。你進去吧,她在家呢,就是不能言語了。”
話音與碰的關(guān)門聲同時落下,倒省去了懷夢道謝的麻煩。
聽了女人的話,懷夢輕輕推了推門,果然只稍加用力,門就打開了。
雖然是白天,屋內(nèi)卻很暗。懷夢站在門口讓眼睛適應了一下才開始往里走。說是往里走,其實要不了幾步便來到屋內(nèi)的正中央。房子很小,也很矮,可能是為了節(jié)約空間,屋內(nèi)除了一張床沒有什么家具。衣服、生活用品還有些雜物都自由散漫地堆放在墻邊。
懷夢沒有細看,只略一打量便發(fā)現(xiàn)了發(fā)酵生霉的吃食,盛放不知明液體的塑料盒子……怪不得味道這樣難聞……
還來不及細想,懷夢的思路就被床上的咿呀聲打斷。黑得看不出底色的床上躺著一個人形,她大著膽子湊上前叫了一聲“孟老師”。
那人形聽到這個稱呼,咿呀了一聲,似乎很激動。
真的是孟,懷夢細細打量她仍舊不能把眼前這個瘦得皮包骨頭,皺紋縱橫,口歪眼斜的人與記憶中的那個人劃上等號。
記憶中的孟,白白胖胖,臉尤其圓潤,兩頰鼓著,眼皮也鼓鼓的,本就不大的眼睛被堆積起來的肉肉擠成一條縫,大小就跟用刻刀在肉球上劃一刀的大小差不多。別說笑了,就是不笑的時候眼睛也是看不見的。
記憶中的孟有一條粗壯的脖子和一張寬大的嘴巴,正因如此她才能發(fā)出大喇叭般的聲音。
而床上的孟什么都沒有,圓圓的肉不見了,粗壯的脖子變得干癟瘦弱,僅一只手便可握住;寬大而飽滿的嘴巴也驟然收縮像泄氣的氣球似的,滿是豎紋地皺巴著。
懷夢怔怔地看著床上的人,手不自覺地松開了。她不想說話,床上的人是想說話卻不能。
孟費力地咿呀著,因為用力過猛頭上青筋暴起。不過任她再怎么用力,懷夢也是聽不懂的。那個喜歡大嗓門到處宣揚她尿褲子的人現(xiàn)在說不了話了……
不只說不了話,行動也不行了,最關(guān)鍵的她還大小便失禁了。就在剛剛因著她用力過猛被子漏了個小角,里面黃白之物的惡臭味瞬間翻涌而出很快占據(jù)了房間,將其他氣味統(tǒng)統(tǒng)壓了下去。
“這算不算是報應呢?”
“你還記得我嗎?”
“我記得你。是永遠都忘不了的那種……”
“你毀了我的一生……”
懷夢覺得自己是報仇來的,必須帶著十分的堅毅,可是在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哭了……
她轉(zhuǎn)身離開房間找個沒人的角落默默擦去眼淚。見到孟如今的凄慘模樣她沒有絲毫的痛快,反而覺得更加的壓抑和自責。她居然被一個這樣的人欺負,是不是證明她更弱、更爛呢?
懷夢的邏輯已經(jīng)完全混亂了,她手中最鋒利的箭永遠是扎向自己的。
孟這樣受折磨挺好的,懷夢覺得自己若是殺了她,反而是給了她解脫,所以她沒有下手。
只不過,她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好多少。上次我們就說過,她現(xiàn)在內(nèi)里燒著一把火,這火苗不是燒死別人就是燒向她自己,所以她急需找到下一個突破口。
重新回到胡同里,懷夢低著頭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永寧的胡同四通八達,雖然叫著不同的名字,但大多都是相通的。只要認準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大抵是不會出錯的。
這次迎接她的是紅漆大門,門口還有石獅子,雕梁畫柱,紅墻墨瓦比幼兒園倒是氣派不少。可惜門檻還是那么高,她記得小時候每次背著沉重的書包進校時邁過門檻都很困難,多少年過去了這一切還是沒有改變。
懷夢到達這里時,正趕上學生放學,她在外面靜靜地看著。她的注意力全部在那個左上唇角有顆黑痣的女人身上。懷夢記得她姓李,就是她把自己關(guān)在門外,也是她引導了對自己小學時期的霸凌。
幾年過去了,李的外貌倒是沒怎么變,只除了臉圓了些,頭發(fā)白了些,面相老了些。這些細微的變化影響不了懷夢的判斷,只要那顆黑痣還在,她就能認得她。
那時候懷夢個子矮,不管怎么努力抬頭最先看到的就是那顆黑痣,也是那顆隨著嘴唇上下蠕動的黑痣構(gòu)成了她整個小學時期的惡夢。
還是那顆黑痣,只是幾年不見,它似乎柔和了不少。原本的厲聲厲氣變成了溫言軟語;原來的煩躁易怒變成了溫潤包容。
懷夢看著她溫言安慰不小心摔倒的孩子,看著她調(diào)解因站隊問題發(fā)生摩擦的孩子,看著她仔細傾聽孩子的抱怨不滿。
這顆黑痣跟記憶中的不大一樣,為什么不一樣了呢?一時間懷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她希望它們是一樣的,這樣她就可以理所應當,光明正大的去恨,倘若它們得不一樣了,她反而不知所措了。
今天可能不太適合……懷夢想著就要離開。身后的人卻叫住了她。“你是##嗎?”
聽到自己的名字,懷夢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真的是你……太好了。”
李三步兩步來到她的面前,自顧自地說著:“我之前就覺得你的眼睛很漂亮,尤其是右眼角下的這顆淚痣。”
我?很漂亮?懷夢將眼睛聚焦在李嘴唇上方的那顆黑痣上淡淡地說:“你認錯人了吧。”
“錯不了,你不是##嘛。”
李將她的名字記得很牢,這點是懷夢沒有想到的。
“你今天能來太好了。要不然我也想去找你……”
“我想對你道歉。對不起……”
“那個時候我剛當老師,脾氣不太好,處理不好同事的關(guān)系,男朋友又分手了……對不起。”
“你是個善良老實的孩子,我為我曾經(jīng)的那些行為向你道歉!”
說著,李老師向懷夢深深地鞠了一躬。
懷夢徹底呆住了,她預想過很多情況,唯獨這一幕是她沒想到的。
別人可能會認為她會原諒或者釋然,但別人都不是她,都沒有經(jīng)歷過她的那些惡夢,都不知道那些事情對她的影響有多大……
她是恨的,也應該恨的。可是李的道歉讓她的恨成了可笑的玩意兒。
她們都過去了,那些時光對于她們來說都過去了,只有她還困在那些往事里,還困在那個小小的身體里,她的靈魂永遠被禁錮在了過去……
這些痛苦道歉有用嗎?壞人變好了,她就該原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