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蓉蓉死了,她的故事里有太多的留白。
人生最可怕的便是留白,尤其是死后的這種留白。讓活著的人恨不得扒筋抽骨的后悔,生煎油烹的痛苦。它不會消失,它會永隨其身,不斷吞噬,永不停止,直到一切終結(jié)。
“蓉蓉死了,他們還要編排她,還要誣陷她……我的蓉蓉不會主動去找他們的,絕對不會……”薛雪神似癲狂,用盡所有力氣叫喊著。
“到現(xiàn)在,你還不認為自己有錯嗎?!你知不知道,我們生活的所有壓力都來自于你……因為你,蓉蓉被困在家里,不能工作,不能交朋友,甚至出門都要受到你的限制……是你!是你這樣窒息的控制,使她生病的。這樣的日子她早就受夠了!若不是……若不是她愛你,若不是你用愛一次又一次地綁架她,她早就離開你了……”
白蓉蓉的丈夫剛剛認尸回來,在聽到薛雪的話后,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怎么可能是我?肯定是你!是你跟她提出離婚,她才受不了的……”薛雪突如其來的指責,讓我們將目光重新移到白蓉蓉丈夫身上。
薛雪的話仿佛抽干了白蓉蓉丈夫身上最后的力氣,他整個人如泄氣似的一下子佝僂起來。“提出離婚的人不是我……是她……她心疼我跟著她一起受苦,她說她想放我自由……”
“以往我都斬釘截鐵地拒絕,因為我愛她。只有這一次,只有這一次……我猶豫了一下,僅僅猶豫那么一下,敏感的蓉蓉就發(fā)現(xiàn)了……我也不是故意的,但是這樣的日子……太令人窒息了。什么都是你說了算,小到吃喝言行、大到事業(yè)房子財產(chǎn),都要聽你的……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話未盡,淚先流。男人低沉壓抑的哭聲敲擊在我們的心上,在場的人都低下了頭。
“你說慌!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我要親自去問蓉蓉,我要問問她,她是不是為躲我……”薛雪掙扎著起身要去見白蓉蓉。
我們連忙攔她。并不是我們鐵石心腸不讓她見女兒的最后一面。實在是白蓉蓉的尸體被水泡過之后已經(jīng)腫脹不堪,我們怕她見了會受不了。
接連兩日,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折磨終是壓垮了薛雪,她在我懷里掙扎兩下,身體猛的一沉便向后倒去。我們手忙腳亂地搶救送醫(yī)。她在醫(yī)院醒來時,已是午后。
云沉沉的壓下來,將日頭遮得極為嚴實。她費力地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問道:“現(xiàn)在幾點了?”
“現(xiàn)在是下午4點多。”我看了眼手機答道。
“我說過你們幫我找到了女兒。我什么都會告訴你們的。”說著她舉起尚在打點滴的手,理了理頭發(fā),表情舒展,眉目清秀。
這是自見到她以來,她第一次打理自己的儀表。我看著她,覺得她像變了個人,又好像她只是變了回去。
“我生蓉蓉的時候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我還記得她剛出生的時候,也是秋天,也是這樣的天氣。可我滿心滿眼都是陽光,都是她。看到她的那一刻我覺得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我抱著她,不舍得放下……走路怕摔了,吃飯怕噎著,天冷加衣,風吹戴帽……”
“我的小姑娘就這樣在我懷里漸漸長大,讀書寫字,情竇初開。”
“她選的那個丈夫,我不喜歡。懦弱、膽小、做事瞻前顧后沒有擔當……但架不住女兒喜歡啊。彼時,她爸爸剛剛?cè)ナ牛枰粋€感情寄托,這樣的心情我能理解……”
“在結(jié)婚這件事上,她與我爭執(zhí)了很久,最終妥協(xié)的是我。我想著,她選的人不行,不是還有我呢嘛;我想著,多幫襯些她們……日子應該不難過才對……”
淚蓄積在她深陷的眼窩里,越積越多,最后如決堤般落下,連成串,淌成河。她的故事很長,長到一個人的一生;她的故事概況起來很短,短到一個愛字足矣貫穿始終。
接過我遞來的紙巾,薛雪擦了擦淚水接著說道:“我跟你說過我做過很長的一個夢。在夢里,我的蓉蓉就是從那里找到的……渾身是水,腫脹得不成樣子……我不相信那是她,直到最后DNA結(jié)果出來……那個夢那么真實,以致于我醒來的時候,久久不能自已……”
“我見過她的死亡,所以才更加珍惜她。剜心之痛,經(jīng)歷過一次已經(jīng)夠了。醒來的時候我就發(fā)過誓,一定要保護好她,不讓她受到傷害……”
“可恨!我沒用,是我沒保護好她!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薛雪聲嘶力竭地哭喊,幾近暈厥。
刑警們互相使了個眼色,看樣子并不相信她的話。只有我覺得,她說得都是真的……
“在夢里,警察是不是沒有找到兇手?”我的聲音平穩(wěn)得有些冰冷。
薛雪勉強止住哭泣,她看向我,目光兇狠。“你怎么知道?”
見我沒有立即回答,她又提高音量問道:“你怎么知道?!”
“若你知道誰是兇手,你會怎么做?”我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將問題拋給了她。
“你都知道是不是?你是不是都知道?!你幫幫我,讓我再回去,讓我再回去,這一次我一定可以,一定可以救下她……”薛雪狀若癲狂地抓住我的手,力氣之大,讓我根本掙脫不開。
“您冷靜點……我只是猜的。如果您在夢里知道兇手是誰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做好防備,或是告訴警察抓住他……”我反握住她的手解釋道。
聞言,她的手漸漸松軟下去,接著便是整個手臂,整個身子,整個人。她的最后一絲精氣神也隨著這次松手而完全散去……
薛雪靠在病床上,臉色青灰,眼窩深陷,臉頰塌陷,連嘴唇都褶皺起來。“你們來找我,肯定不止這件事情。問吧,我都會告訴你們的。”
“10月20日也就是前天下午,您去哪里了?干了些什么?”一名老刑警拉開椅子坐到她對面問道。
“前天?前天我去算命了。”
薛雪的回答讓周圍的幾個年輕刑警難掩興奮。老刑警則沉穩(wěn)地看著她繼續(xù)問道:“你是什么時間找誰在哪里算得命?”
“具體時間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我找上門時,大約是13點。除卻算命的時間,可能還會早到一些。”
“地點嘛。”薛雪輕笑一聲,“地點就是你們想的那個地方,河邊菜市場里面的化工廠宿舍。那里只有一個算命的,就是死了的馬半仙。”
她這樣說,幾乎承認了自己就是殺人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