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北風呼嘯著帶來大片烏云，僅剩的幾顆星星很快被云層遮擋。雪就這樣洋洋灑灑地又落了下來。
折騰了大半夜，宋丹木早就累了，連打了好幾個哈欠，頭暈沉沉的，渾身疼得要命，剛才那一凍，他生病了。
可三桑卻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宋丹木只好硬著頭皮問他是不是要留宿。
本是送客的暗示，三桑卻跟沒聽懂似的，順勢說道：“那就麻煩你了。天晚了，又有雪，不好打車”。
他臉皮這樣厚，宋丹木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一夜，兩人都沒睡安穩。宋丹木是因為發燒，三桑則是因為時刻注意著他的動靜。
雪下了三天，三桑陪了宋丹木三天。
高燒退去，宋丹木的精神看起來好了一些。三桑照例將一碗泡面遞到他面前，然后坐在他對面埋頭吃了起來。
三桑照顧他三天，三天的吃食都是泡面……真難為他還能吃得下去。宋丹木瞧著吃得正香的三桑沒有動身前的面碗。
“怎么？口味不喜歡？我再給你換一碗。”說著三桑就要拿他身前的面碗。
“不用。”宋丹木連忙出聲阻止。
再換一碗也是泡面，他心里無耐地嘆息著。
“你天天吃泡面不膩嗎？”宋丹木問道。
三桑又往嘴里送了一口才說道：“習慣了。當刑警的時候經常錯過飯點，能吃口熱乎的就不錯了。后來干了這行……也差不多。”
“你吃膩了面，要不我給你點外賣吧。”三桑看了看宋丹木面前遲遲未動的面，后知后覺地說道。
“不用。冰天雪地的，路上不好走，別麻煩外賣小哥了。”宋丹木用手劃著玻璃上的冰霜，看著過往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行人說道。
“今年永寧的冬天可真冷啊。”宋丹木的目光透過冰霜中的小縫望向遠方。
“是挺冷的。”三桑平時的話不多，只應酬似地附和一句。
“謝謝你。”宋丹木回過頭誠懇地說道。
他的這句謝謝是因為三桑這些天的照顧。
三桑只從嗓子里嗯了一聲，便繼續埋頭吃著碗里的面。
“其實，我去喜來登飯店是因為我愛人。她生前很喜歡吃喜來登飯店的菜。我每周都去那里……就是為了給她點幾道菜……”
宋丹木將目光又放回遠方，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三桑停下吃面的動作，抬起頭看向宋丹木專注地聽著他的話。
“第一次見梨淺的時候，是三十年前。我和她都是醫學院的學生。”
“那時候我們最多的課程是解剖課，但大體老師在哪里都是稀缺資源。作為班長，我不得不早早地來到防腐池為下午的解剖課搶占尸體。”
“正當我費力地從福爾馬林池中拉一具尸體的時候，一個清幽的女聲從背后傳來：‘那是我挑好的，你再選一個吧’。”
“我嚇了一跳趕忙回身，只見一個眉眼清淺的姑娘正端著飯盒看著我。”
講到這里的時候宋丹木眉眼柔和，連聲音都柔了下來：“眼前的這個女生，居然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尸體。”
“你叫什么名字？為了上課這樣拼的嗎？”女生模樣清冷卻生得實在好看，宋丹木一時間竟忘了自己來這里的目的。
“梨淺，我叫梨淺。”女生大方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煙中芍藥朦朧睡，雨底梨花淺淡妝。’她的名字出自田娟娟的《題扇詩》。
“梨渦淺笑，清淺如畫，名如其人，只一眼我便記住了她。”
“為了見她，我將自己的作息時間提前，只為清晨的偶遇。”
“為了見她，我更加地刻苦努力，將筆記寫得越發工整只為在她面前能拿得出手。”
“為了見她，我讀了她讀過的書，看了她看過的景，吃了她吃過的菜。”
“我跟她說，你見我們如此契合，實在是應該在一起的。”
“她說她早就知道我，婦產科里的男醫生，卻是教授最得意的弟子。”
“她說你的專業那樣出色應該知道，我的骨象雖美，卻不宜生養。”
“我說我專業過硬，將來你不想生便不生，想生我也會幫你的。”
“自此，我們便在一起了。我也問過她為什么會喜歡我？”
“她說，與我在一起時，我最是守禮，最是尊重她。她說我溫暖舒適，與我在一起應該會很幸福。”
“我們確實很幸福。只是這幸福太短了。”
宋丹木臉上的溫柔轉為悲傷，他坐在那里如木雕樣一動不動。
宋丹木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艱澀：“梨淺的母親、姥姥都是難產死的。所以我一直不敢要孩子。但梨淺喜歡孩子。”
“永寧的冬天總是下雪。梨淺告訴我她懷孕消息的時候，雪下得正大。我站在路燈下，傻傻的，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擔憂。”
“‘這個孩子要不得。’說話得是一個帶著老式小帽，留著長胡須的老人。他的聲音沙啞難聽，說出來的話更難聽。”
“‘為什么要不得？’梨淺一改往日清冷模樣，老雞護小雞似的支棱了起來。”
“我看著不由心疼，她是那樣想要一個孩子。”
“老人抬眼看了她一眼，低低咳嗽了一聲才說道：‘你命中無子’。”
“‘淺淺，別理他，就是一個騙子。’我低聲安慰她，順勢將她擋在了身后。”
“本以為這樣那老人便會識趣地離開，卻沒想到他看到我之后猛地睜大眼睛，連說了好幾個不可能。”
“我警惕地看著那老人，他盯著我看了好久才長嘆一聲說道：‘你……你應該知道的。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重活一世怎么還想不明白呢……’”
“老人的聲音和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雪霧后。”
“我愣在原地許久，還是梨淺勸我，我才回過神。”
“這小小的插曲在我心里留下巨大的陰影。我日日看著她，就連夜里也會醒來好多次，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失去她似的。就這樣隨著懷孕月份地增加，梨淺長了些肉，我倒是日漸消瘦了下去。”
“為伊消得人憔悴，只要她們安好，做什么都是我甘愿的。可天不遂人愿，我還是失去了她們。在繁花似錦的六月，她和孩子都離開了我……”
宋丹木將頭埋在雙手間，肩膀聳動，淚自指縫間大滴、大滴地落下。
自那之后，他常常想起算命先生的話，后悔沒有聽他的。也正因如此，他才辭去醫院的工作，邁進了神學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