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令梅翻開修錦瑟的日記,開篇第一句話這樣寫著:“我的生命在被拋棄中開始了,像一株小草在石縫中生了根堅強的向上生長著,在鉆破泥土后,我以為我收獲的會是氧氣,但沒想到的卻是腳印。”
二十多年前的事,以這樣的方式在郝令梅的記憶中再次展開。
郝令梅回想著剛才商雨凝講的那些事,印象中,那天晚上五六點鐘左右的樣子,底下做事的王婆婆確實在門口抱回一個女嬰,但那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一連串在門口撿回三個女嬰。
福利院這么多孩子,郝令梅的關注度有限,不可能每個孩子都關注到。再說那個時候福利院建院之初,經常有麻煩事發生,所以郝令梅大部分時間都在專心應對處理那些棘手的問題。所以沒留意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郝令梅思緒飄遠,回到修錦瑟還是小嬰兒被拋棄的那天……。
王婆婆把孩子送上來時,郝令梅正雙手敲擊鍵盤在寫一份文稿,思緒正在大腦中飛速運轉著。
這篇文章的用詞既不能表現得太張揚,又要含蓄的表達出福利院當下的需求。實在把郝令梅這個不擅長文案編輯的體育生給難住了。
聽到有人進來,郝令梅頭都沒抬一下,嘴巴招呼著說到:“進來坐,什么事?”
王婆婆看郝令梅忙的頭不抬眼不掙的,把孩子抱在懷里輕輕拍著。奇怪了!這個嬰兒自從進了福利院樓內,居然不哭了,此時正閉著眼睛睡著。王婆婆對著郝令梅輕聲的詢問:“令梅啊,在門口撿回來個孩子。你看這孩子怎么辦?”
郝令梅聽是王婆婆的聲音響起,才知道又撿來個孩子,抬起頭看了一眼,看王婆婆懷里抱著的是個小嬰兒說道:“又是個嬰兒啊!王婆婆我這忙不開,辛苦您把這個孩子送到我這層二樓210嬰幼兒哺育室,把這個嬰兒交給負責人邱媽媽,讓她先給嬰兒檢查身體,再入冊照看。謝謝。”
說完郝令梅又收回視線,繼續在鍵盤上賣力敲打著。
王婆婆回了句:“好”,便抱著孩子朝二樓210走去。”
郝令梅收回思緒,漸漸理清。原來當初王婆婆撿回來的嬰兒是修錦瑟。而當初她跑去仇老頭那里問的機緣,也驗證通了,正是后來的修錦瑟。
郝令梅又繼續回想著那天她和仇經偵的見面。
在那個嬰兒送到福利院第二天下午,郝令梅去到了仇經偵那里訴苦。她的老公理應喚仇經偵“大伯”,但卻沒叫過一句“大伯”。還總是仇老頭,仇老頭那么叫著。時間一久,連她也這么叫了,但仇經偵似乎對別人叫他什么并不是很在意。所以這個稱呼就這么保留下來。
郝令梅一進大院,就看到仇經偵悠閑的坐在石板桌前,一旁的豆哥乖巧的趴在他身邊。昨天剛下過一場大雨,院子里還有水跡未干,花草長勢正好,一股青草的芳香混著一道肉香味涌入郝令梅的鼻腔。
郝令梅聞著那味道,突然感覺自己肚子叫了。趕緊湊到仇經偵身邊問道:“仇老頭,吃什么呢?這么香,給我也來一口。”
仇經偵沒吱聲也不抬頭,一只手握著筷子夾起肉正往嘴里塞,另一只手抬起指了指石桌上竹編桶里放著的,他自己削形打磨好的竹筷子,示意郝令梅動筷。顯然他在享受悶頭干飯的快樂。
郝令梅領會,抽出一雙筷子,放在自己夾肢窩下面抹了一下。剛準備去夾罐子里的肉,就被仇經偵擋住了,她的筷子就那么停在半空,連罐子邊都還沒碰到。
郝令梅看著仇經偵把她面前的那罐肉拿起來盡數倒給了他腳下趴著的豆哥,豆哥此時已經站起,長長的毛遮住了眼睛。只留個黑黑的鼻子露在外面,豆哥的口水流的老長,正等著仇經偵把肉全部倒進它的盤子里。
仇經偵倒完肉,把空罐子往旁邊一放。又推到郝令梅面前一罐新的壇肉開口說道:“郝丫頭,剛才那罐我夾過了,這個沒動,新開封的。”
郝令梅也沒客氣,拽過來罐子就夾了一塊送進嘴里,這味道真不錯。邊吃邊對仇經偵說:“您這狗伙食不錯,挺會享受。”
仇經偵大笑著回她道:“我與豆哥同食,平日里,它都是在桌上吃的。今日你過來,豆哥只能伏在地上吃了。”話末了又補充道:“你這丫頭,過來看我也不知道帶些吃食,就這么空著手過來了。哼~”
郝令梅看著豆哥面前,它正在舔著的剛才裝肉的剔紅圓盤。心中想著這仇老頭真是暴殄天物。開口陰陽怪氣道:“我謝謝您,沒讓這“狗仙兒”上桌跟我一起吃。”
仇經偵聞言開口說道:“萬物有靈,眾生皆平等。豆哥與我們的不同,只是我們會開口說話而已。”
“再說,我那三五好友,許多年也未曾得見,倒是這豆哥,常伴我身邊,陪我吃肉品酒。”仇經偵說完倒真舉起酒杯,俯身對著豆哥面前的剔紅圓盤碰杯。
郝令梅覺得仇經偵的話有些道理,連連點頭。人都是從猴子進化來的,再進化個幾百年,說不定狗都能開口說話了。
又吃了幾口壇肉,郝令梅想起正事來,放下筷子對著正在大口吃肉的仇經偵說到:“仇老頭,我托人尋的清末湘妃竹紅花扇骨找到了。已經往這送了。三天左右就能到達您這。”
郝令梅知道仇經偵喜愛那扇骨,這些年又沒少麻煩他,所以平時扣扣搜搜的她花重金大方的從一個福建人手里買下了那把扇骨。準備送給仇經偵以表謝意。
仇經偵一聽到感興趣的事物,兩眼放光。肉也不吃了。丟下筷子就吟誦了一句蘇東坡的詩:“寧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隨后仇經偵看著郝令梅一臉了然的問道:“郝丫頭,又遇上事了吧!”
郝令梅一嘆氣說道:“唉,一堆事!養一個孩子都很困難,可我卻養了一群孩子。那么多張嘴都要吃飯。上頭給的壓力又很大,許多人還對我這地盤虎視眈眈。”頓了一頓,郝令梅又繼續說著。
“真想找個大樹好好的靠一靠,可好不容易找到了,還讓我靠倒了,現在半死不拉活的躺在床上。我一個人撐著,又不知道能堅持到幾時。想放棄又不舍,不甘心。”
說到這話停了,一直低著頭的郝令梅突然抬起頭,瞅著對面的仇經偵問道:“仇老頭,你說我家令儀還會不會醒過來?我這福利院能不能迎來生機,良好的經營下去?”郝令梅問這兩個問題時眼里帶著希翼,目光灼灼而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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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福利院窗戶外頭的太陽已近西落,金黃色的余暉映射在玻璃窗戶上,發出暖橙色的柔光。
郝令梅嘆息,感慨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如今她也來到了暮年。仇經偵也已經去世多年。
以前仇經偵在世時,她有郁悶事,難過事就經常去到仇經偵那里嘮叨。現在仇經偵不在了,他生前居住著的那個大院,也被仇家的小輩占了去,另作他用。郝令梅前幾年回到那地方看了一回,已經物是人非。
她問仇經偵的第二個問題,答案已經得到應驗。可第一個什么時候才會有結果?就算他真醒過來,可失了雙腿的他,是否有勇氣生活下去。
郝令梅不敢再將這股悲傷的情緒醞釀下去,視線重新放回到修錦瑟的日記上,向下讀著。
修錦瑟的日記接著上句話,繼續向下寫道:
“送到福利院時,我還是個嬰孩,無法擁有記憶。很多故事都是當時同在福利院生活的大哥哥,大姐姐后來告訴我的。
我作為被商家拋棄的女嬰被傭人送到平山兒童福利院時,因為是第十個送到這里的嬰兒,所以這里的工作人員就叫我“十子”。
這里還收留了很多大老板養在外面的女人不小心生下的孩子。有些女人是單純不想要這些意外之子而送來這里收養,而有的是想留著孩子當把柄,用來做與大佬們微妙關系之間的“制衡”。
但這些女人送來孩子后,都會打點給福利院工作人員很多錢,雖然這些女人無情的拋棄了孩子,但還是希望孩子在福利院能過得好一點,算是彌補心中對于拋棄孩子的愧疚。
因為我是被人直接扔在門口的,沒人給打點。所以經常會受到一些虐待。
那個時候的福利院,孩子多,經費少。在給孩子沖奶粉的時候,工作人員也藏了小心思,奶粉和水的比例從來沒有標準過。更別說會把水溫控制在適宜的溫度。
其他被打點過的孩子還好些,基本都能喝上比例正常的奶粉。可像我這樣的孩子就沒有辦法享受到正常的待遇。這樣的奶粉喝了一年,我的身體出現了營養不良的狀態,個頭長得也比同齡的孩子小很多。
那個時候的我,身上總是臟兮兮的。其他孩子一周最少能洗上一次澡。我兩周能洗上一回已經算是很好的狀況。工作人員很少會主動給我洗澡。有的時候他們知道是要來檢查了,才會給我拉過去,揉搓著清洗一頓。
在福利院里有這樣對我敷衍不用心的人,但也有溫暖善待著我的人。
有個圓眼睛短頭發的阿姨,總是愿意抱著我,給我講繪本故事,我那時還小,不太會用言語表達,只是聽到故事后,總會“咯咯咯”的笑著。
那個阿姨還會哼歌拍我入睡,還會給我吃她自己做的肉丸子。
我已經記不清她的名字和她的樣子,但她對我的好卻會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如同照亮黑暗的夜明珠,如同天降的甘露,滴落進我的心田,生出溫柔有力量的花芽。
可后來,我還是那樣與他們不同。
有一次,我看到有個女人捧著她孩子的小臉左看看右看看,眼里還泛著盈盈淚花。
那時我只有三歲,還不懂得分離和相聚意味著什么,但是我卻能感受到難過。從沒有人來看過我,也沒有人像那個女人那樣捧著我的臉蛋,眼里擒著淚水。
我聽到那個孩子喊那女人“媽媽”,我跑去問大一點的小朋友:“媽媽是誰,怎么她不來看我?”
那些哥哥姐姐們告訴我,“媽媽是把我們帶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媽媽是對我們最好的人。”我的媽媽把我帶來了,可她卻沒有對我好過。對我好的是那些福利院的哥哥姐姐們,他們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會熱情的同我分享。
之后,我還擁有了一個新名字。
“柿子”是一起玩的孩子們給我起的,在十子的基礎上改了個音調就有了當初的名字。好在有這些孩子們的陪伴,在福利院的柿子并不孤單。”
看到這,郝令梅心中有著辛酸。修錦瑟小的時候應該在福利院過的很艱難。她知道手底下有些人做的那些個壞事,但她也有她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