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渭安州已傳遍,昨夜,安遂王府被仇家血洗,王府中的奴仆五名,幫忙主事的寧榮王妃,寧榮王妃之女嘉音縣主,寧榮王妃的親侄子崔裕年,另加前來幫忙的侍衛(wèi)、奴仆等二十六人,攏共三十四人,橫死現(xiàn)場。兇手不知所蹤。世人議論紛紛,血洗靈堂,恐怕是得有天大的仇怨了,兇手是誰,只有棺材內(nèi)的唐猷世子才知曉了。
傳聞懿太后“震怒”,下旨稱世子唐猷靈堂被擾,追封唐猷為潁安王,食邑萬戶,以一品王之禮厚葬,以表安慰,對于寧榮王妃及其女兒之死,只帶了些安慰的話,卻不見半分追封。世人皆知懿太后素不喜寧榮王妃對國君承釅干涉太甚,只是考慮到國君失了生母,憂傷至極,才略表些安慰罷了。
簫綽帶一清回了清渪居,三天后,一清才開口說第一句話,簫綽松了一口氣。
她問道:“師父,辛哥哥他去哪里了?”
簫綽皺眉思索了一會兒,回道:“我不知道。不過應當還在渭安州。”
“哦。”
……
“師父,辛哥哥替我報了仇,我欠他的。”一清又說道,她在床上躺了幾日,瘦了些許,眼窩都凹陷了。
“是,我也欠他的。”
“師父,我要去找他,那日他吐了一口血,定是受傷了。我得找到他,得照料他,我要報答他,如果他有什么仇,我也替他報!如果他沒有仇怨……我便做些他喜歡的事情,這樣我心里好受一些。我欠他的。”一清仰著臉說道。
“不,清兒。”簫綽說道,“若他有仇,我?guī)退麍螅挥媚銊邮帧!?/p>
“好。”一清臉上難得的笑容洋溢在臉上,但又轉(zhuǎn)瞬即逝,“師父,你一直都知道是嗎?”
簫綽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他嘆了一口氣,又慢慢把這顆心放了下去,終究是自己太過于糾結(jié),否則事情可能不至于此,“是的。”
一清坐了起來,她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師父竟然如此回答。
“原來你真的都知道?”
簫綽低下了頭,不知道該以如何的表情面對一清,他只能淡淡地說道:“是。我知道,那日在王府馬場,我便知道了。”
一清追問道:“你知道我哥哥是誰,你知道他在哪里,你知道他是被誰所害?”
“是。”
“但是你卻沒有告訴我?”一清語氣里盡是淡漠。
“……清兒,我不知道怎么開口。”簫綽頓了一頓,接著道:“那日,我便知道了世子可能是一淵,而背后始作俑者很可能便是我姨……寧榮王妃,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你。后來我又調(diào)查過一番,清兒,你還記得崔管家嗎?”
一清點了點頭。
“我一直不讓你在清渪居提你雙生子的事情,就是怕萬一那些害你的人會回來。崔管家是我舅父家的人,與寧榮王妃也很相熟。那日崔管家無意之中知道了你雙生子的事情,估計猜測到了你與世子的關系,便下山想通知寧榮王妃,但被世子遇見,世子親手解決了他。晏橋姑姑的死因,我想也是寧榮王妃派人所為,估計是她發(fā)現(xiàn)了你們兄妹二人的蹤跡,想要害你們,卻湊巧害了晏橋姑姑。但后來寧榮王妃又發(fā)現(xiàn)你們二人還有用處,故又來活捉你們。”
“幸而她死了!”一清恨恨道。
“我雖然知道這一切,但我不知道如何向你開口。她是我姨母,是我母親的妹妹,我應該如何助你復仇,清兒?而且,我和你,不能有殺戮之舉,否則,就再也回不去天界了。”
“師父,我不在乎能否回天界。”一清一字一頓的說道,她看著簫綽哀戚的眼神,突然不忍起來,“不過師父,我不怨你……”
“簫綽!你給我出來!”清渪居有人大吼一聲,聲音里盡是怒火,是簫續(xù)的聲音。
“師父,是……”一清話音未落,就被簫綽下了封咒,說不得話,也動彈不得。
簫綽打開簾子出門,正遇上眼里冒著火星的三哥。
“簫綽,一清那個丫頭呢,你把她交出來!”簫續(xù)咬著牙,心里的怒意一目了然。
“三哥。你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母親和我!王府出事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那個丫頭又在哪里!她和唐猷的關系你是知道的對吧?她恨毒了姨母!你敢說此事與她無關!”
簫綽站著,講不出一句來。
“你不回家,我們就來找你!母親就在來的路上,她拼著一把老骨頭,今天也要來山上親口問問你!你看今日如何向母親交代!”
“姨母她害死一清的母親和哥哥,自然一清要恨她!”簫綽辯解道。
“就算姨母是死有余辜,那嘉音縣主呢,裕年呢?嘉音縣主只是姨母的女兒,她是我們的表姐!裕年是舅舅的小兒子,我們的表弟,他們又何其無辜!還有王府那么多無辜的人,他們又為何非死不可!況且姨母還是國君生母,你就不怕國君震怒,牽累于簫家嗎!”
“他們不是一清殺死的!”簫綽說道。
“不是她,那是誰?那你知道是誰?”簫續(xù)眼中冒火,咄咄逼人。
簫綽聲音顫抖:“是我……一清她學藝不精,根本對付不了那么多的侍衛(wèi),是我……是我動手的。”
簫續(xù)面色蒼白,他不敢相信弟弟的說辭,但憑借一清的功夫,確實也對付不了那么多人,何況都是一劍斃命。他又不得不開始相信簫綽之言,剛才的氣勢化成了面上猙獰的悲哀,“簫綽,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知道你說的話,對簫家有多大的影響嗎?”
“我剛到天盛堂時,與世子交好,我與一清也是青梅竹馬,我自然要為他們報仇。”簫綽面上毫無血色,一句一句念出了心中構(gòu)思好的話。
“報仇!”一個婦人凄厲而悲哀的聲音響起,幾月不見,簫母白發(fā)多了數(shù)倍,像是瞬間蒼老了二十歲,“你為了他們,殺死自己的至親,甚至還是無辜的至親?我不信!綽兒,我不信!我了解你!”
“是我殺的!母親,刀劍無眼,我也不想殺死那么多人,我只想替世子報仇!可是當時場景混亂,根本就看不清楚!”
簫母深吸一口氣,往后退了一步,簫續(xù)上前,扶住了她。
六月的天氣,山上仍舊涼爽異常。簫母呆站了半晌,她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顫聲道:“簫綽,從此以后你不姓簫,我也從來沒有生過你!簫續(xù)也再也沒有你這個兄弟!”
“母親……”簫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淚直流下來。
簫母又對著清渪居內(nèi)大喊一聲:“簫家的人聽好了!我兒簫綽已死,你們?nèi)羰呛嵓业娜耍愀一厝ィ舨皇呛嵓业娜耍乙补懿涣四銈儯愀髯园埠茫 ?/p>
“母親!”簫續(xù)不懂母親是何意,但又不敢阻攔。
婢女薇兒、絳眉,仆僮小九兒、另福、春深、萬金都站到了院子里。丁管家在一旁喃喃道:“我不是簫家的。”
奴仆們陸續(xù)都站到了簫母的身后,只有薇兒、絳眉與春深留在了簫綽身后。
簫綽回頭道:“我以后不是簫家人了,一窮二白,我也養(yǎng)不起你們,你們走吧。”薇兒、春深聽了此話,眼淚滾將出來,不情愿地也站到了簫母身后。
“絳眉,你也去吧。”簫綽咳嗽了兩聲。絳眉搖搖頭。
“你去!我這里用不著你,以后我也不在這里了。”簫綽很堅持。
絳眉還是搖了搖頭。
簫綽往前跪了兩步,去推絳眉,她仍舊不動,只是委屈得眼淚直流。
“唉。”簫綽嘆了一口氣,便再也不推了。
“我們走吧。”簫母下令,也不看簫綽,剛轉(zhuǎn)身卻已經(jīng)淚流滿面。簫續(xù)去攔她:“母親,就真的不管七弟了嗎?”
“你七弟已經(jīng)死了!你沒有聽到嗎!”簫母厲聲呵斥道,轉(zhuǎn)身又厲聲問道:“簫綽已經(jīng)死了,你們還有什么人沒有聽到!”
無一人敢講一句。
“我們現(xiàn)在下山,今日回去就發(fā)喪!”簫母補了一句,
多年后簫續(xù)才明白這個道理:簫綽拼死了都會護著一清,所以人是一清殺還是簫綽殺,在結(jié)果上并沒有任何區(qū)別,而寧榮王定會追究此事,也會追究到簫綽與一清頭上,此時簫綽死去,是最好的,也是簫母能做的唯一的保護他的法子了。
眾人散去,僅剩下絳眉與丁管家,絳眉擦了擦自己的眼淚,扶起簫綽。簫綽打開簾子,回到一清屋內(nèi),發(fā)現(xiàn)一清已經(jīng)坐起身來。
“清兒,你……你竟然沖開了封咒!”簫綽納罕道,他所使封咒的底層心法是天界獨有,就算天界上仙也是不好破的。
一清嘆了口氣道:“我好不容易才沖開的。師父,你不讓我出現(xiàn),不讓我說話,就是為了把我這一切罪過都頂過去么?”
“清兒,人也不是你殺的。這本來也不是你的罪過,何來為你頂罪之說。”
“人雖不是我殺,但卻因我而起,那便是我的罪過。”一清說道。
簫綽上前,握住一清的手,道:“清兒,你的罪過便是我的罪過。你不必自責。”
一清不知該做些什么,只能點了點頭。
“清兒,你近來是否有什么變化?”簫綽問道
“什么什么變化?”一清不解。
“這封咒我雖使得不多,但從未遇到任何可以解開它的人。清兒你最近有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什么變化?為何你可以解開封咒?”
“變化?”一清回想了這段時間自己最大的變化,突然臉紅起來,她最大的變化便是,以前靠近師父雖然覺得親近,但是與靠近承醴,靠近薇兒姐姐,區(qū)別并不大。可是現(xiàn)在她不一樣,每次回想起師父在簫宅為自己換衣服,以及那夜在清渪居,師父親吻自己的時刻,總有種奇奇怪怪的酥酥麻麻的感覺。難道師父問的是這種變化?可是這種變化卻難以開口。
一清又努力回想,猛地想到什么,對簫綽說道:“那日在靈堂,我本來饑餓異常,不過是因為太過傷悲,所以沒有顧上。但辛哥哥在外撕殺之時,我的饑餓之感竟然一點點消失了,就像剛朵頤了一頓大餐一般。當時我也覺得奇怪。而且,近日,我雖然精神不佳,但是確實感覺內(nèi)里功力較以往不一樣了,師父,這個算不算是變化?”
簫綽心內(nèi)吃驚,面上不動聲色,若真如他所猜測的那樣,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算不算變化呢?”一清見師父不回答,又問道。
“當然算,清兒。”
一清望著師父,師父近日臉頰好像又往下凹陷了一點,師父的母親、三哥都與他決裂了,他心里定是非常難過。一清覺得心里生疼。
“師父,那你真的就與他們決裂了么?你就真的不叫簫綽了么?”
簫綽點了點頭,道:“母親是為了我們好。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好好地活著。”
一清似乎是明白的,又問:“那師父以后不叫簫綽了嗎?”
“嗯。”
“那叫什么名字?”
“叫回以前的名字。”
“以前的名字?什么名字?”
簫綽笑著撫了一下一清的頭發(fā),道:“你不記得了,我以前的名字是風戌鶴。從明日起,我就還是風戌鶴了。”
“風戌鶴?姓風,名戌鶴?好奇怪的姓氏。”
“不是。”簫綽又笑。
“那是什么?姓風戌名鶴?”
“不是。”
一清癟了一下嘴,道:“那我猜不到了。”
簫綽仍舊撫摸著一清的頭發(fā),道:“一般人族才有姓和名,我原本并不是人族,所以我沒有姓,只有名字,我的名字就叫風戌鶴。”
“哦,我知道了,師父不是人族,師父天生仙胎,是神仙!”
簫綽不語,只是看著一清。
“師父,薇兒姐姐也走了,小九兒他們也走了。”一清說道,不由得心里一陣凄涼,這黎霧山即便夏日,也是有幾分寒氣的,人少了,以后清渪居也會冷清許多。
“是的。絳眉還在呢。”簫綽說道。
“丁管家還在。”一清補充道。
“是,只是丁管家也不會一直在這里,他會回去的。”
“哦,那豈不是只有絳眉姐姐一人了。”
“是啊。”簫綽嘆了一口氣,心內(nèi)為難起來。其實絳眉的心思他豈能不知。當年絳眉的名字還是薔兒,簫綽見她眉頭緊皺,眉心被擠成了絳紅色,突然玩心大發(fā),道:“薔兒,你眉心絳紅,我看還是叫你絳眉吧。”
大家很少見到簫綽揶揄婢女,聽聞此語,便都過來看,覺得果然合適。為此,薔兒還生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氣,但是后來反倒接受了絳眉這個名字,不讓人叫她薔兒了。
不過此后,絳眉見到簫綽,女子的羞澀情態(tài)便時常顯露出來。簫綽發(fā)現(xiàn)之后也有刻意回避,但也毫無用處,她是鐵了心要跟著他了。
“師父,那你怨我嗎?他們都是你的親人,卻都因我而死,師父的母親,三哥也因我而與你決裂。”
簫綽搖了搖頭,道:“我怎么可能怨你。若不是我沒有護好你,你又怎么會經(jīng)歷這樣的痛苦,又怎么會有這些仇恨。”
“師父,那我又怎么會怨你呢,因為我,你已經(jīng)很難受了。而且,我已經(jīng)失去哥哥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多謝清兒。”簫綽看著一清,他早應該想到,一清她會理解自己的心情,而且,此仇已報,清兒心里的仇恨已滅,所以心里的怨少了很多。
“清兒,我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怎么了師父?”
“這幾日你在昏迷中,我下山打探過兩回,聽聞此次王府的事情,因為并未抓到……抓到兇手,所以坊間都傳聞是妖所為,妖族以后的日子恐怕更苦了。我必須盡快趕往歸無城。”
“去歸無城找……計冤離?”
“是,計冤離。我必須得找到她。泗康有大量的妖族充當妖兵,若沒有計冤離的幫助,我就算說服了懿太后,撤除了驅(qū)妖令,恐怕泗康的妖兵也很難回來。她是現(xiàn)任妖界尊主,她的號令妖族會聽的。在泗康,妖族都是奴籍,日子實在太苦了。”
一清擔憂道,“可是師父,你的修行還不夠,護身之法未成,如何去得。”
“這幾個月,辛祁子一直在幫我,所以我的修行大有長進,雖然還不足以在歸無城行動自如,但是護住你我二人,在里面堅持幾個時辰,應該也是足夠的,關鍵是,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簫綽似乎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
“師父,我和你一起。我們以前說好的。我也要去歸無城看看,或許能探聽到一些我族人的消息。只是,出發(fā)前,我想去找找辛哥哥,我擔心他的傷勢……”
簫綽點了點頭。他思索了一會兒,又道:“清兒,我們出發(fā)之前,要不要再回去安遂王府一趟?”
“回那里干嘛?”
“那里,本應該是你的家。”
“家?”一清冷笑了一聲,道,“那里怎會是我的家,我回去干嘛。安遂王從不過問子女,只圖自己的清凈,聽說他長年都居于在天盛堂內(nèi),沒準小時候,我還見過他呢。”
“安遂王聽聞世子過世的消息,已經(jīng)回到王府了。”簫綽說道。
“回去了?”一清聽聞此話,心情復雜,“他還記得他的孩子?也是可笑。”她理了理自己的情緒,堅定道,“師父,我不回去!我們先下山,找到辛哥哥后,擇日就向歸無城出發(fā)。”
簫綽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