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乃來丞相府接走了身體還未康復的阿螺。陳子安心里一萬個想拒絕,可是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自己馬上要娶蓁蓁,阿螺也將要成為蜚莫的王妃,他還有什么理由把阿螺留在自己身邊。阿螺被接走之后,陳子安每天都待在阿螺住過的這間屋子里,看著空空的房間,他只能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對著阿螺送給他的海螺述說著他對她的感情。但是陳子安萬萬沒有想到,他的一切行蹤已經被人悄悄地告訴了布都。
布都很高興陳子安一蹶不振,這是他計劃的一步。這樣郭昌就會分心,關注陳子安和他女兒的感情糾葛,而他就可以利用和阿螺馬上到來的婚禮,大肆邀請各部落的人馬前來迦羅。
每天都有大批人馬趕到伽羅“到賀”。
婚禮當天,鑼鼓喧天,布都和木乃熱情地接待了益州郡派來參加婚禮觀禮的官員,對漢廷官員推說因為迦羅的疫情,為了避免感染單獨給他們安排在伽羅族長的桿欄宮殿休息,其他各部落的人就不進村寨里舉行慶祝活動,而是邀約大家來到迦羅湖畔的祭祀臺前舉行祭天儀式。
祭天儀式還未結束,在伽羅族長桿欄樓宮殿里的官員喝下了混有迷藥的酒不一會就昏了過去,幾個彪形大漢把他們綁起關進了伽羅的地牢里。祭祀臺那里參加婚禮的各部落人馬揭竿而起,在伽羅幾兄弟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很快和早已等待多時的滇國二王子的人馬在大山里匯合,之后殺氣騰騰地趕往完全沒有任何防備的益州郡郡城。
而此時身著婚禮禮服完全不知任何情況的阿螺正在自己桿欄木屋等待著行禮,她身體還未完全恢復,雖然大滇國的巫師給她治療了,但是她感覺自己還是每天頭暈眼花,心情沮喪,這些年發生的事越來越模糊,但她心里只要想到陳子安這個名字就會心痛到淚流滿面,阿依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默默地陪著她流淚。突然一行人沖進屋子,帶著阿螺和阿依上了馬車離開了伽羅,去往了蜚莫。
益州郡郡城里一切如舊,人們并未覺察到不遠處山林中的異常。
第二天,天還未亮,夜色正濃,山谷間銅鼓聲震耳欲聾突然響起。這時,漢軍才從睡夢之中發現兵臨城下。將軍府里的郭昌也被這突發的狀況驚醒了過來,馬上從趕到他房間稟報的副將口中得知了迦羅部落帶頭造反的消息,他惱羞成怒,立刻下床披上戰衣,隨副將來到城頭安排重兵防守益州郡城。
漢軍的訓練有素和鐵質兵器的使用在這個時候發揮了極大的優勢;弩手依次列陣,強弩持滿,輪番進行發射,密集的火力,給城外想攻入城池的人馬造成了大量傷亡;郭昌又抽派精兵騎馬悄悄出城,從城外對造反人馬進行包抄。
丞相府內,日日喝酒醉得不省人事的陳子安,在副將李德、五旺幾個家仆的急切呼喚中才慢慢蘇醒過來,大家著急地告訴陳子安伽羅部落帶頭來益州城造反的消息后,陳子安愣住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他的幾個好兄弟會做這樣的事,瞬間酒意全消,立刻清醒了過來,他深知大事不好。
他要保護迦羅的族人。
城外的廝殺聲震耳欲聾,眼看著一切已經無法改變,陳子安想要盡力阻止各部落的死傷,他顧不上更衣,滿身酒氣的陳子安急忙趕到將軍府請求見郭昌。郭昌一聽仆人稟告,就知道陳子安今日所來為了何事,他端坐在將軍椅上,把玩著手里的玉韘,過了好一會才讓人告訴陳子安:“將軍今日身體不適,不見任何人”。
陳子安沒有想到會吃一個閉門羹,他讓家仆再去通告,可幾次都得到一樣的答復。陳子安焦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只能不顧禮節,硬闖了進去。
來到大殿見到了坐在將軍椅上的郭昌,陳子安急忙下跪叩拜道:
“將軍,請您立刻下令收兵!”
“陳子安,你可知擅闖將軍府罪當如何?”
“將軍,我當然知道,死我一個不足為惜,城外千千萬萬各族族人的性命才重要呀!”
“那些野蠻人都已經造反了,我今日不把他們全部殺了,日后何以在這片土地上樹立我大漢的雄威!”
“義父,我敢肯定,這里面一定有人挑撥,必定有陰謀,請您讓我立刻出城前去勸說。”
“都已經兵臨城下,勸說已無用!”
“義父,您給我些時間,我一定勸說他們撤兵,讓我查明這次造反事件的起因,再嚴懲帶頭之人。”
“我不管什么陰謀、陽謀,誰只要敢挑戰我大漢朝的威嚴,就必被我誅殺之。”
“義父,求求您,請給我一點時間,我立刻出城去說服他們,武力不一定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只會把這片土地拉進更大的仇恨之中,激化民族對立,隔閡會進一步加深呀。”
“子安,你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郭昌根本不想聽,他看著眼前心急如焚的陳子安更加確信布都的話,眼里充滿了懷疑。
“義父,我陳子安一向行事光明磊落,我能有什么隱瞞您的。我只是不想看到這片土地生靈涂炭。”
“陳子安,那些蠻人都已經打到我益州城來了,他們要造反,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沒用,武力才是我大漢朝彰顯國威的關鍵時刻,讓以后那些膽敢造反的野蠻人看看,要再有造反之心格殺勿論。你,不要再說了,來人,送客。”陳子安的阻止和維護讓郭昌更加惱怒,郭昌被氣的面紅耳赤,他毫不留情地命令完,便拂袖而去。
城外的戰斗僅僅持續了一天,漢軍騎兵突擊,步騎協調,進行陣斬和追殺,造反的幾個部落人馬已經死傷無數,丟盔卸甲;滇國的二王子負傷和布都早已逃跑了,另外幾個部落的族長都已戰死,伽羅的幾兄弟只有木乃和木果活著,但均已受傷,在迦羅族人的奮力保護下才得以活著逃出包圍,狼狽地逃回迦羅。
走出將軍府的陳子安命副將李德找來馬,不顧一切沖出益州城,馬鬃裹挾著沙礫飛揚,身后火把的光暈在夕陽中暈染成血色,蹄聲如擂鼓般碾過荒野龜裂的紅土。暮色四合時,天地間只剩下一片血色殘陽。斷戟折戈間飄著未散的硝煙,陳子安的靴底碾過沾血的箭矢,在死寂的荒原上踏出凌亂的馬蹄聲。
當他焦急萬分趕到山里集中瘟疫病人的“癘遷”時,山崖邊的草棚里,阿木族長的咳嗽聲像破舊的風箱。他聽聞一切后,染著瘟疫的手指死死攥住陳子安的衣襟,指節泛出青白:“布都他......都是陰謀......“話未說完便劇烈顫抖起來,喉間涌上的血腥被他生生咽下。木基別過臉去,棚外突然一只烏鴉被驚的飛起。
陳子安悲傷地看著這個曾與自己一起長大情同兄弟的人,此刻他眼里的光正像沙漏里的細沙般流逝。阿木突然笑起來,嘴角裂開一道血痕:“把我的頭顱......掛在城門上......“話音未落,暗處飛來的毒箭釘入阿木胸口時,陳子安看見他瞳孔里最后映出的,是伽羅山巔那還未消融的雪。阿木倒下的姿態像棵被雷劈斷的杉樹,濺起的血珠落在陳子安手背上,燙得驚人。
“伽羅.......“垂死之人喉間咕噥著這兩個名字,仿佛含著世間最甜的蜜與最苦的藥。最后那口血噴出來時,木基的嗚咽聲驚飛了整片山林的老鴰。
一路悄悄尾隨陳子安而來的女巫在暗處用毒箭把阿木族長射中,待陳子安追去時,她已在山林中跑的無影無蹤。陳子安趕快返回草棚,木基正抱著阿木族長大聲哭泣著。
蜚莫的迎親隊伍在山林間前行著,車輦中的阿螺覺察到了異常和危險,悄悄喚來阿依商量,阿依也看出了婚禮隊伍的不對勁,她讓阿螺去益州郡找陳子安,自己和阿螺悄悄地互換了衣裝;阿螺趁晚上暫時停車休息的機會,一個人溜出大婚隊伍,喚來跟著她的馬,但是她沒有去益州郡,而是快馬加鞭的趕往伽羅。等她回到伽羅發現哥哥們都沒在,伽羅的很多青壯男人們也都不見身影,阿螺急忙找到老祭司才知道哥哥們帶頭造反去了益州郡城,已經帶著伽羅的年輕族人和其他部落的族人們離開了伽羅,去攻打益州城了。
阿螺嚇得驚慌失措,意識到大事不好的她,決定一定要阻止這場災難的發生,她心急如焚,想到山里“癘遷”的大哥、四哥還在病危之中,自身難保,她顧不上自己身體還未痊愈就從陡峭的小道出發,想準備盡快去益州城找陳子安商量辦法,阻止族人們犯下大錯。
急促的馬蹄踏碎月光鋪就的銀霜,阿螺伏身緊貼著馬頸,任由枯枝抽打肩背,暗夜中每一道樹影都似追兵的箭矢擦過耳際,她要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晚上的小道陡峭難行,一不小心阿螺從山崖上連人帶馬跌下山谷,好在快要墜落到谷底的時候,一顆大樹救了她,她及時拉住了樹枝保住了性命,但是想離開這個山谷就有點困難。
此時的益州郡將軍府中,郭昌越想越氣憤,他不想陳子安深陷其中繼續和那一幫蠻夷糾纏,一錯再錯,同時也為了保住自己在西南地區的威望和震懾力,更為了得到朝廷一如既往的信任,他急忙喚人去傳副將。
郭昌背對燭火,指尖摩挲著青銅兵符的獸紋凹陷,嗓音壓得極低:“今夜子時,你帶人馬去伽羅,凡伽羅部落喘息的——無論婦孺老弱,皆不留活口。”他隨手擲出一枚染血的箭鏃,箭尾纏著半截紅布,副將拾起時瞥見布上暗紋——那是屠城的密令。
“諾。”副將喉結滾動,火光照亮他瞳孔中一閃而逝的驚惶,從郭昌手中接過箭尾纏著半截紅布的箭鏃,轉身準備離開。
“慢!”
“將軍還有什么吩咐?”
“子時舉火為號,屠盡此部落之后,把繡有陳子安軍營圖騰的箭矢——插滿尸堆。”
“諾。”
看著副將離去的背影,郭昌擦拭著劍,嗤笑道:“屠城?不,這是‘清穢’。螻蟻般的性命,正好澆灌本將的功勛碑”。
營外風聲驟緊,掩蓋了傳令兵策馬奔襲時刀鞘與甲胄的碰撞聲,大軍很快就兵臨伽羅,與伽羅的族人們展開了激烈的戰斗。血泊中有人嘶吼:“丞相有令,逆賊當誅!”聲浪裹挾著火把投擲的軌跡,點燃了整條街巷。雖然伽羅的老老少少團結抵御,但是很快在軍事、武器和人員上處于劣勢的伽羅村落一個個被大軍攻破,當士兵踹開木屋時高喊“逆賊當誅”,刀刃卻劈向瑟縮在角落里的孩童。血濺上墻垣的剎那,有人獰笑著將火把丟向糧倉,黑煙裹挾焦糊肉味遮蔽了星月。
第二天,當阿螺從跌落的山谷歷盡艱辛終于爬到山谷的小道,步履蹣跚地趕往的益州郡。血色夕陽下,高高的城墻上印有“漢”字的旗幟在風中飄揚。此時的益州城,早已各大城門緊閉,她根本進不去,更不可能見到陳子安。城外一片慘狀,尸橫遍野,空氣中彌漫著濃厚的血腥味,護城河的河水都被染成了可怕的紅色,她好不容易在附近樹林里找到一個受傷昏迷的伽羅人,阿螺急忙給他包扎,找水給他喝,那人才緩過勁來告訴她,她的哥哥已經逃回迦羅。阿螺顧不上自己的疲憊,騎上一匹被人遺棄的馬趕回迦羅。
越過一座座熟悉的山嶺,看到伽羅湖時,沿途伽羅各村寨里已經滿目瘡痍,曾經熟悉的一個個村寨城池已經被熊熊大火吞沒,漫天的火光把伽羅湖照亮的如同白晝。
郭昌的軍隊所到之處對伽羅部落族里婦孺老幼悉數皆殺害,各村寨橫尸遍野,血流成河,一望凄涼;曾經掩映在綠樹紅花中的一座座桿欄木樓在大火中轟然倒塌,阿螺悲憤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就連伽羅最重要的大殿也已經被大火燒的只剩下幾根黑黑的還冒著白煙的柱子,她在一個族人的身上看到了陳子安軍營圖騰的箭矢,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心如刀割,滿眼都是恨呀。
阿螺悲痛地哭喊著,她要為哥哥和族人們報仇,巨大的悲傷讓阿螺本來就被巫蠱控制的身體無法承受,她眼前天旋地轉,一下癱倒在地,潛藏在伽羅的布都發現了阿螺:“這丫頭怎么跑回來了。”他跑了出來扶起阿螺。
“布都,快告訴我發生了什么?”
“一切都是那個陳子安造成的,他們屠殺了整個伽羅。”
“不可能,他不會的。”
“阿螺,你太天真了,他們漢人沒一個是好人,陳子安就是想利用你,消滅我們幾個部落論功行賞,去追求他的功名利祿,他根本不在乎伽羅族人的死活!”
“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的。”阿螺捂著耳朵搖著頭不愿相信,可是手里還緊緊攥著子安軍營圖騰的箭矢。
“現在你還執迷不悟,都是因為你的執迷不悟,你執著的要和異族人成親,得罪了天神,天神要懲罰伽羅。”布都一把抓著阿螺的肩膀,惡狠狠地對阿螺說道。
“是我嗎?…是我,對都是因為我,我不該愛上他,不該讓他來我們伽羅,是我,都是我…害了伽羅。”阿螺顫抖地自問自答道,眼神空洞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悔恨中,想到族人們一個個的慘死,如同將她的心從身體中撕裂了出來,她疼的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布都正準備帶走神志不清的阿螺,被剛剛從山里“癘遷”安葬完阿木族長趕來的陳子安發現了兩人的身影,他策馬沖了出來,和布都一番拼殺,布都不敵身手矯健的陳子安,只能憤恨地把阿螺丟在一邊,灰溜溜地逃進了山林。
看到這一切已經無法阻止,陳子安內心也極度悲傷,按耐住悲傷的他把昏迷的阿螺抱了起來。
“阿螺阿螺,你快醒醒。”他憐惜地看著懷里的阿螺,自己何嘗不是心如刀割,那些逝去的人也是他的親人。
過了半晌,聽到陳子安的聲音,阿螺緩緩地睜開了眼,她看到陳子安的臉,又驚又喜,抽泣著緊緊地抱著子安說道:“子安,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在,我在,放心我會陪著你的。”子安也緊緊地抱住阿螺。
阿螺伏在陳子安的肩上大哭起來。可是身邊木樓熊熊燃燒的大火和一幢轟然倒塌的房屋殘骸讓意識恍惚的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部落正在經歷的劫難,耳畔又回響起剛才布都對她說的那些話:“都是因為你的執迷不悟,都是你要和異族人成親,得罪了天神,天神要懲罰伽羅。他們漢人沒一個是好人,陳子安就是想利用你,消滅我們幾個部落論功行賞,去追求他的功名利祿,他根本不在乎伽羅族人的死活!”
阿螺絕望地看向陳子安,用力狠狠地一把推開了他。
“為什么要傷害我們伽羅,為什么?”阿螺看著陳子安大聲控訴著,眼里充滿了憤怒,她無法接受眼前這個事實。
“我想阻止,但是對不起,來不及了…”安予帆滿臉淚痕,他深深地自責說道。
阿螺大聲質問道:“我們做錯了什么?我不要聽你說對不起!”
“阿螺,你們沒做錯什么,這里面有陰謀。”
“我不要聽,不要聽…我恨你們,我恨你,我恨你。”阿螺身體因為一時經受不了這樣的巨大變故,話還沒有說完,再次癱軟暈死了過去。
布都在山林里躲避了幾日,無處可去,他沒有料想到漢軍的行動力那么強大,蜚莫也已經被漢軍完全控制,他只能再次逃回大滇國,找到山林里躲藏著的二王子,兩人準備對大王子吉瓦下手,以便要挾郭昌。郭昌早已安排手下的將士隱藏在大滇王府周圍,等待時機將其幾人制服,狡猾的布都再次趁亂逃跑了。
大王子在王府里安然無恙,郭昌此舉并不是想保護大王子吉瓦,他只是想坐收漁翁之利。郭昌告訴大王子吉瓦,朝廷最終一定要實現“漢秉威信,總率萬國”一統天下的宏愿,吉瓦心里已明白“共治局面”不復存在,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談判的資本,不能和當年的父王一樣,他沒有任何實力和漢朝談條件,但是他明白漢廷需要他這個大王子的身份來帶領其他各部落族長真心歸順朝廷。
大王子只能對郭昌表示自己今后無心再做大滇王。“我愿意永遠放棄大滇王之位,只是希望郭將軍能安撫無辜的大滇國和各部落的族人,讓他們今后能在這片土地過上平安祥和的日子。”
“我們早就已經給你們機會了,可是總有人心存反叛之心,天下一統之后我大漢就能讓百姓過上平安祥和的好日子。”
“我本人最大心愿也就如此,那樣我也就安心了。”說完之后,吉瓦把象征著大滇國權力的權杖交給了郭昌,并且許諾搬離滇王宮,今后不再享受一切特權,在益州郡當一名普通的老百姓。
“本將軍沒有看錯人,大王子果然是識時務的俊杰者,英明果斷,老夫欽佩。”
歷史就這樣開始了新的篇章,大滇國退出了歷史的舞臺,益州郡在大漢版圖上正式成為滇池乃至整個云南地區的管理者,取代了曾經擁有百年歷史的大滇國。
站在風雨過后殘缺的迦羅祭祀臺上,陳子安看著蔚藍平靜的迦羅湖湖水,他的內心卻一點也不平靜,淚水漸漸模糊了他的雙眼,他心中悲憤一點點擴散著,悲傷如鯁在喉,他終于控制不住的大聲地發泄著,四面的山巒回音陣陣,天地仿若同悲。
一切都回不去了,只剩下湖邊的風呼呼的刮著。陳子安派自己的副將阿德親自把一直昏迷不醒的阿螺轉移到了大山深處安全的地方藏了起來。他親自帶人把迦羅這次事件無辜被殺害的族人們按照迦羅湖的古老習俗一一安葬。一切事情安排妥當之后,陳子安返回了益州郡,他要為冤死的伽羅族人報仇,查明這次事件,抓到幕后指使之人。
幾天之后,丞相府里,阿德踏著青石階匆匆而來,鎧甲上還沾著未干的血跡。
“大人,找到了。“
他壓低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興奮,布都的行蹤已經找到。陳子安摩挲著腰間那把金燦燦的劍,月光在劍面上流轉,映出他眼底的寒意。想到布都的狡猾,陳子安決定先不要打草驚蛇,讓人繼續跟蹤,布置好一切之后他親自前往把狡猾的布都抓住,關進了益州郡昏暗的地牢里,那里還關押著滇國的二王子。
地牢里的火把在潮濕的空氣中搖曳不定,昏黃的火光將斑駁石墻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變形,如同地獄里掙扎的惡鬼。
布都被粗重的鐵鏈緊緊鎖在刑架上,鐵環深深勒進他結實的肌肉里,卻仍倔強地昂著頭,像頭被囚禁的猛獸般喘著粗氣。
“陳子安!“他嘶啞的吼聲在陰冷的地牢里回蕩,鐵鏈隨著他劇烈的掙扎嘩啦作響,在石壁上撞出刺耳的回音,“給老子個痛快!“陳子安踩著積水緩步走近,玄色衣袍下擺掃過潮濕的地面,在搖曳的火光中,他高大的身影在布都面前投下一片深不見底的陰影。
布都看到陳子安,繼續叫囂著:“陳子安,你殺了我吧!給個痛快!”
“哼,痛快?未免也太便宜你了。”陳子安輕笑,指尖撫過刑具上的暗紅銹跡。
“那些被你害死的冤魂,可曾痛快?”
布都突然癲狂大笑,笑聲震得墻角的蛛網簌簌顫動:“都是你!要不是你搶走阿螺...這一切就不會發生”話音未落,陳子安猛地掐住他下巴,玉扳指在皮肉上壓出青痕。
“你也配提阿螺?”陳子安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布都的瞳孔驟然收縮,恍惚看見刑具上浮現出無數張流血的臉。
“你想干什么?”
“我要慢慢地折磨你,替那些為你的私心被你害死的人鳴冤。”
“鳴冤?…死的那些人,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
“如果不是你的出現,阿螺就不會愛上你,她定會順利成為蜚莫的王妃,可是,你卻來了!”
“阿螺是不會愛上一個生性殘忍,心胸狹窄之人。”陳子安憤怒地對著布都吼道。
“陳子安,你又何嘗不是一個殘忍之人,你就沒有私心?我恨你!”
“恨只會讓你萬劫不復,你殺了那么多人,死有余辜。來人,給我把布都拖出去嚴刑伺候。”
當鐵門在身后轟然閉合,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在幽暗的地牢中回蕩。陳子安聽見鎖鏈拖地的聲響,緩緩轉身,目光如刀鋒般刺向角落里的陰影。二王子蜷在墻角,一襲素白錦袍纖塵不染,在昏暗火光中宛若新雪初霽,腕間鎖鏈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清越的脆響,月光將他眉骨上的傷照得發青。
“丞相好手段。”二王子薄唇勾起似有若無的弧度,低語道。
“老滇王和大王子一向愛民如子、為人寬和,你也是老滇王的兒子,只要你把布都煽動滇國族人造反的事說出來,還伽羅一個清白,我就可以放了你和你的全家人,我不愿再看到流血死亡,冤冤相報,不愿再看到這片土地上有殺戮,你大哥也希望你及時悔悟!”
說的父王和大哥,如碎雪般的記憶突然在二王子腦海里翻涌,父王總愛用帶著藥香的手掌撫過他和兒子們的額頭,大哥也會在春祭時悄悄給自己孩子塞麥芽糖,這些以前完全忽略的畫面現在回想起來是多么令人感動,二十年的兄弟情誼卻被權利的欲望蒙住了眼,只剩下血淋淋的事實。二王子喉結滾動,鐵鐐在青磚上刮出暗紅的銹痕。
“你愿意放我和我家人們一條生路?”
“我說過,恨只會讓人萬劫不復,冤冤相報何時了。”
三更梆子剛敲過第三聲,二王子突然從陰影里迸出一聲短促的冷笑。那笑聲像把鋒利的匕首,劃破了死寂的牢房,驚得墻角的老鼠都縮回了洞中。他笑得肩膀直抖卻留下了一行淚,連帶著身下霉爛的稻草都發出簌簌的響動。
“我愿意說出一切,你能讓我見見我大哥,希望他能原諒我。”
“我會稟報郭將軍,上奏朝廷,給你和你家人一個機會。”
伽羅的冤屈終于得以洗去,這一切悲劇的設計者布都被斬殺,二王子一家被永遠驅逐出大滇國,開始了他們的流亡遷徙。留在伽羅山里集中“癘遷”的木基和其他族人在陳子安接來的漢地大夫們的治療下慢慢地恢復了健康。
看著一切似乎又恢復了。陳子安常常駐足滇池岸邊官營冶鑄坊內,看著赤膊工匠將滇地運來的斑銅錠投入熔爐。暗紅色銅汁流入陶范時騰起的青煙里,他仿佛又看見多年前滇國集市上那個盲眼老者:老人枯瘦的手指撫摸著蜀郡鐵匠鋪的環首刀,口中說道:“漢家的鐵,比滇池的水還冷啊...”這句囈語此刻混著鍛打聲,震得陳子安腰間那把阿螺送給他的銅劍隱隱發燙。陳子安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整理好自己的儀容,從丞相府騎馬前往將軍府求見郭昌。郭昌看到陳子安已經恢復往日精神面貌,很是高興,以為他回心轉意了,郭昌希望他能戴罪立功,繼續鏟除隱患,平定西南夷其他各部落的叛亂,按漢朝的制度完成滇國的區域劃分,使中央政權完全滲透到滇國各族各部落,讓朝廷在這里行使政治經濟的自主權。他更希望陳子安能忘記過去的一切,和自己的寶貝女兒過上幸福的新生活,早日抽身返回長安。
陳子安聽完郭昌的話,答應愿意帶兵出征。
很快,當初一起和伽羅造反的其他幾個部落的新族長知道自己的實力不可能是漢朝的對手,大家更不希望自己部落和伽羅、蜚莫一樣家園破碎、血流成河,陳子安憑借著自己之前在百姓中的好口碑,誠心地說服各個當地部落的族長。
風起云涌之后,日子又恢復了平靜,陳子安常常秘密地去看望阿螺。
失去家園和親人的阿螺心如死灰,蠱蟲在血脈里啃噬的聲音清晰可聞,像極了那夜火焰爆裂時的聲音,族人喉間未溢出的半聲嗚咽。無論陳子安怎么解釋,阿螺也無動于衷,她的蠱越來越重,她恨自己,恨陳子安和漢人。
“漢人的血都是墨汁染的。”她將衣裙上的銀飾攥進掌心,任尖角刺破皮肉,殷紅的血珠順著指縫滲出,在銀飾上蜿蜒出暗色的紋路。
一天夜里,阿依找到了阿螺,兩個姑娘相對跪坐抱頭痛哭許久之后決定為了族人復仇。窗外斑駁的月低垂著眼瞼,仿佛不忍見證這場相遇。阿螺忽然發現阿依眼里的恨意竟映著自己扭曲的倒影,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銀針,刺得她心頭一顫,這才驚覺兩人早被命運的絲線纏成了死結。
丞相府內,陳子安正在批閱著簡牘,墨跡未干的軍報上還沾著西南的瘴氣,他突然聽見熟悉的環佩叮咚,蓁蓁帶著侍女已經來到屋前。
“子安哥哥!”少女提著裙裾小跑進來,額間胭脂因薄汗微微有些暈染,她火紅的石榴裙擺掃過斑駁門檻時,驚起一束在陽光下飛舞的金色塵埃。
“聽父親說他已給皇上寫了奏章,報請皇上給你平定西南夷叛亂論功行賞。”她喘著氣將一縷散落的青絲別到耳后,眼中閃著篤定的光,“這次定能讓你重返長安!”滿臉興奮的蓁蓁對他說道。
“平定西南哪里是我一人的功勞,豈是我一個人能辦到的,都是義父運籌帷幄和眾將士的功勞!”他截住話頭,狼毫筆在“陣亡名錄”上洇開墨團。
一旁的侍女綺兒突然笑出聲:“小姐昨夜還對著嫁衣說...”話未說完就被繡著并蒂蓮的帕子捂住嘴。
陳子安看著案頭一冊壓著的竹簡供詞,那蜚莫女巫的指甲全被拔光了,交代了一切,血淋淋地寫著“情蠱”二字。
蓁蓁去捉丫鬟的手突然僵在半空。她看見陳子安摩挲著腰間那把銅劍——現在那把劍正插在他們之間。
“子安哥哥還是那么謙讓,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無需這般客套,父親也是為了我們將來考慮,他的意思是想借此次大功,向皇上請旨把你安排回朝,這樣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蠻夷之地了,還有,還有,我們就可以早日…。”蓁蓁臉紅著害羞的沒說出下一句。
“小姐和大人就可以早日完婚了。”蓁蓁的貼身丫鬟綺兒笑著替蓁蓁說道。
“小丫頭,看來我是平常太縱容你了,看我回家不收拾你。”蓁蓁的臉一下紅了,害羞地用一只手拿手里的帕子捂住自己的臉,另外一只手去拍打身旁的綺兒。
“小姐,本來就是嘛,你和陳大人那么般配,你們兩完婚那可一直是我們家將軍和夫人最大的心愿呀!”
蓁蓁的臉更紅了,可她抬頭卻看到陳子安臉上依然沒有半點喜色,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的心咯噔一下,隱隱地不安起來。她聽說阿螺在去往蜚莫成婚的途中遇害了,她也為失去一個朋友而感到傷心,她想陳子安可能是因為這個不高興,就趕忙示意綺兒不要再說話。
“我回去再收拾你,你出去吧!”蓁蓁對丫鬟綺兒說道。
前幾日陳子安從阿德口中得知,他們抓到一個蜚莫女巫師,嚴刑拷問之后她交代了很多事,他中的噬心蠱為布都所為,而阿螺中的忘情蠱,竟然是蓁蓁所為。陳子安非常震驚和難過,曾經他眼中那個善良的女孩已經在他心里徹底地消失了,此刻他更不高興蓁蓁嫌棄這片他熱愛的土地,最讓他苦惱的還有和她的婚約,想到這些,臉上不覺的布滿愁云,放下了手中的筆。
“子安,子安?”蓁蓁看著子安心事重重好奇地問道。
“…”
“你…怎么了?”蓁蓁見子安半天不語,小心翼翼地又問道。
“我,我沒事,聽你說義父已經奏請皇上,我在想滇國還有好多事情需要我親自監督處理,而且身毒道還未完全通暢,還有很多事,各個驛站還需要做…”
“我的好哥哥呀,父親肯定想到了這點,你走了,他會親自幫皇帝選派最信任的人來接管益州郡的,益州郡可是你和父親那么艱難打下來的領地,你就放心吧,陛下那么看重身毒道,他也會親自安排的。”
“是我多慮了。”子安無奈地嘆息道。
“子安,滇國雖然蠻荒但還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能陪我去各地看看嗎?”
“蠻荒之地怎能和蜀地、長安比較,還是那些地方更好玩,況且我…還有許多公務要忙,就不陪小姐了。”
說完,陳子安拿著一卷簡牘就準備離開,蓁蓁急忙拉住他的胳膊委屈地問他:
“子安,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嗎?”
“可惜你和曾經我認識的那個善良的蓁蓁也不一樣了呀!”這句話終于割開最后的情分。欲言又止地停了片刻的陳子安看著眼前這個女孩,甩開她的手,大步走了,他轉身時聽見銀鈴墜地的清響。
蓁蓁望著那道漸行漸遠離去的背影,忽然感受到了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愛、不是恨,而是熟悉的人,漸漸變得陌生。她愣在原地好久,心里越發的委屈和難過,聽到大門在身后合攏時,她才發現案幾上一冊攤開的竹簡,血淋淋地寫著“情蠱”二字。
這年中秋月圓之夜,郭昌邀請了許多人來將軍府祭月,大家一起用晚膳、飲桂花酒,共同賞月敘談在異鄉思鄉之情。將軍府的桂花釀在月色里泛著琥珀光,觥籌交錯間,陳子安的指尖在青瓷盞上摩挲出細碎顫音。郭昌正高聲吟誦,滿座賓客的應和聲像潮水般涌來,卻在他耳畔碎成齏粉——阿螺獨居的木屋此刻該被月光浸透了吧?那具單薄身軀在窗欞投下的影子,怕是比案上玉兔搗藥的剪紙還要伶仃。
晚膳吃得索然無味,祭月之后,陳子安便推脫身體不適匆匆離開了將軍府。
馬蹄踏碎了山徑間的霜華,陳子安袖中藏著的桂花餅還帶著體溫。來到山中小屋,開門的侍女眼眶通紅說道:“小姐今日...又吐了藥。”
話音未落,里間傳來瓷器墜地的脆響。陳子安急忙撞開門扉,看見阿螺赤足站在滿地瓷片中,月白中衣下凸起的蝴蝶骨像是要刺破衣料,腳踝蜿蜒的血線比案上紅燭更刺目。
“你要用這種方式剜我的心嗎?”他抖開身上的披風裹住那具冰涼軀體,卻在觸及她手腕時被狠狠推開。阿螺眼底浮動著詭異的青芒,蠱毒發作時的血管在頸間綻出蛛網狀紋路:“陳大人可知,伽羅孩童的血...也是桂花味的?”
月光突然變得鋒利。陳子安看著自己掌心被碗片割裂的傷口,鮮血正滴滴答答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像極了雪地里綻放的紅梅。他忽然低笑起來,將染血的碎瓷抵住自己咽喉:“這樣呢?夠不夠祭你族人?”
阿螺的瞳孔驟然收縮,蠱蟲在皮下瘋狂游走時,她顫抖的指尖卻先于理智撫上了那道血痕。窗外傳來子規啼血般的更鼓聲。陳子安望著她睫毛上將落未落的淚珠,他一把抱住日漸消瘦的阿螺,讓她能夠平靜下來。
不一會,侍女端來了一碗米粥,陳子安接過米粥,走到阿螺身邊,輕聲地說道:
“你看你那么憔悴,我喂你吃點東西吧?這里還有我給你帶來的點心。”
“…”阿螺無動于衷,茫然地轉頭看著窗外。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沒能阻止這場殺戮,保護族人!你要懲罰就懲罰我,不要這樣懲罰自己。”說這話的時候,陳子安情緒激動地站了起來。
“…”阿螺低垂著眸,良久都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心里難過,我求你在我身上發泄出來吧!”子安見阿螺還是面無表情,情緒一激動抓過阿螺冰冷的手在自己身上捶打著。過了很久,阿螺只是眼淚不停的流,陳子安很是心疼,想把她的手放進懷里取暖,可阿螺用力掙扎著想擺脫他。
“你放我走吧!”
安予帆再次緊握住阿螺的手,搖著頭堅定地說道:“不,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
“你和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我只要看到你的臉就會想起伽羅所遭受的一切,我不能原諒自己,更不能原諒你,我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了。”阿螺那柔弱的臉龐上一雙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憤怒之火,身體里的蠱蟲讓她痛不欲生。
“…”
阿螺的話像重錘狠狠地砸向陳子安的心,看著她目光空洞的眼睛,藏著無盡的悲傷,那種悲痛欲絕的感受仿佛連空氣都被凝固了。陳子安愧疚地慢慢地放開了阿螺的手;兩人相對無言地坐著,任由月亮漸漸地升到了天空,清冷的月光灑在木屋里,灑在阿螺身上,陳子安感覺到兩人之間隔著巨大的鴻溝。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月亮已經消失,天邊透出了魚肚白,地平線上太陽又將升起,新的一天也將到來。
“我要走了,有空再來看你!”
“…”
走出木屋,陳子安交代侍女好好照顧阿螺,又給保護阿螺的貼身衛士交代了幾句話之后才騎上馬黯然地離開。
林間浮動著潮濕的霧氣。虬曲的古樹后,暗影里蟄伏著窺探的眼睛——一個人鬼鬼祟祟地盯著小木屋。昨晚在將軍府他就發現了陳子安的異常,一路悄悄地尾隨著而來,終于發現了伽羅的阿螺公主原來根本沒有死,而且還被陳子安藏身于此處。
返回益州郡后,那人便立刻去將軍府把陳子安昨晚的行蹤稟報了郭昌。
“好個情深義重的陳子安呀。”他望著沙盤上昆彌部落的標記冷笑道,他氣憤陳子安太重兒女私情,在和他的心腹副將商議之后決定立刻斬草除根,趁陳子安即將去昆彌部落之時,秘密地殺了阿螺。
屋外檐下,鐵馬叮當,蓁蓁聽到了這個震驚的消息,在百般糾結中,本性善良的她一直對之前給阿螺下蠱之事愧疚不已。第二天一大早陳子安來將軍府和郭昌商議去往昆彌部落的事情,剛走進庭院,他大氅上的霜還未化盡,細碎的冰晶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微光。蓁蓁突然抓住他的袖角,“子安哥哥...”她哽咽著邊哭邊說出了父親密謀的毒計,每個字都像浸透苦藥的棉絮堵在喉間,眼淚在水紅色帕子上洇開了深色痕跡,絲緞上蜿蜒的淚痕如同他們被命運撕扯的過往,仿佛要洗盡所有陰暗往事。
聽完蓁蓁說的話,陳子安望著她發間搖晃的銀蝴蝶步搖——那是及笄禮時他親手所贈。記憶里總愛把桂花糖偷偷塞進他書箱的小姑娘,在長安時,每年元宵節都要替他撈蓮花燈,紙糊的蓮瓣被河水浸得半透明,她提著燈繩轉身時,鬢邊碎發沾著河岸的柳絮,眼睛映著粼粼波光比燈焰更亮。他握住那雙冰涼的手,掌心的溫度慢慢融化了經年累積的愧疚,那些未能護她周全的日夜,此刻都化作白霧消散在相貼的指縫間。
蓁蓁哭泣著希望陳子安能原諒她以前一時糊涂犯下的錯誤,更希望子安的心中還能保留對她最初的美好印象。淚水在她衣襟上洇開大片深色痕跡。她顫抖的手指攥住陳子安素白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塊浮木。
“子安哥哥...”她哽咽著再次喚出這個久違的稱呼,子安很是感激蓁蓁及時告知他一切,他自己眼中那個善良、講義氣的妹妹又回來了,他原諒了蓁蓁之前給阿螺下蠱一事。
“傻丫頭。”他嘆息著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薄胎瓷,“我早說過,你永遠是我的妹妹。”
遠處驚雷炸響,廊下兩人的剪影正烙進偽裝成丫鬟混進將軍府的阿螺和阿依眼底。阿螺攥著的食盒的手指節發白,心里對陳子安的恨意更加大了,她的心好痛,她愣在那里一動不動,“原來一切都是騙局...”阿螺喉間泛起鐵銹味,才驚覺將唇瓣咬出了血。阿依突然拽住她發抖的手腕,粗糲的繭子磨得生疼。“走,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這聲低喝驚飛了檐上棲雀,卻撕不破前方傳來的溫言軟語。
“一切原來都是騙局...只有我不知道而已!”阿螺跟著阿依恍惚地穿過九曲回廊來到廚房,昨晚那人還抱著她,指尖殘留著桂花餅的甜香。此刻灶間柴火噼啪炸響,像極了她胸腔里某處碎裂的聲音。耳畔又響起了布都的聲音:“阿螺,你太天真了,他們漢人沒一個是好人,陳子安就是想利用你,消滅我們幾個部落論功行賞,去追求他的功名利祿,他根本不在乎伽羅族人的死活!”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在防守森嚴的將軍府,阿螺和阿依本來是沒有辦法進入的。阿依在大婚那日和阿螺互換了衣服之后,阿螺返回了伽羅,阿依坐在車輦中扮成阿螺和迎娶的隊伍去了蜚莫,到了蜚莫在被發現身份之后被關了起來。突如其來的郭昌大軍,讓蜚莫一片混亂,混亂之中,被關在大牢里的阿依乘機逃跑了,她悄悄地逃來了益州郡想找阿螺,阿螺沒有找到,但是遇到了陳子安的副將阿德。阿德把她悄悄地帶到丞相府,換了衣服安排她在府里打雜已隱藏身份。后來,從阿德那里阿依得知了阿螺的藏身地之后,就悄悄地找到了阿螺,兩個失去了家園的女孩子決定殺了郭昌,為慘死的族人報仇血恨。
機靈的阿依想到之前在丞相府打雜的時候外出認識了將軍府的女仆,發現郭昌特別愛吃大滇國這里的鯽魚,新鮮的鯽魚烹飪之后,鯽魚肚子里有長達六七寸的脂肉,形狀如同白面,味道特別甘美。將軍府隔三岔五就有丫鬟去大滇國找漁民采買剛剛打撈上岸新鮮的鯽魚拿回將軍府烹飪。阿依和阿螺一路尾隨,在僻靜的地方把出門采購的兩個丫鬟打暈之后綁了起來塞進柴垛,換上對方的衣衫成功混進了將軍府。
用膳時間到了,大管家讓廚房的丫鬟們給在書房的郭昌送去餐食,此時他正一個人坐在案幾前思考著軍中事務。
兩個丫鬟低著頭抬著餐食進到書房來,阿依把門關了起來,短刀就藏魚腹中,她準備擺放飯菜的時候一刀刺死毫無防備的郭昌,阿螺也在發髻里藏著刀,到時候給阿依幫忙,她們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書房里的沉水香混著魚羹熱氣,熏得郭昌案前燭火輕晃。阿依捧著鎏金食盒的手在發抖,千鈞一發之際,狡猾老練的郭昌發現了兩人的異常,身手矯健的他一個翻身就把阿依準備刺向他的刀踢落掉到了地上,他死死按壓住阿依,阿螺抽出發髻里的刀向他刺去,被他一個飛腿就重重地踢到了屋子一邊,口里噴出的鮮血正好濺到屏風上。
屋子里的動靜引立刻來了屋外的護衛,他們破門而入,把阿螺和阿依押了起來。將軍府內一陣騷亂。
不遠處,剛剛離開的陳子安聽到了將軍府發出的鼓聲,一種不祥的感覺讓他頓時感到緊張和心慌。片刻停頓之后他就往將軍府跑去。
將軍府外已經戒備森嚴,陳子安快步上前,一個官兵和他說了大概的情況。來到大殿,陳子安看到郭昌毫發無損地坐在椅子上,陰沉的臉上滿是怒氣。
“義父,您沒事吧!”
“我沒事。”
“誰那么大膽敢行刺將軍大人?”
“把人給我帶上來。”
五花大綁、還被封著口的阿螺和阿依被幾個魁梧的士兵帶進了大殿,強迫著兩人跪在地板上,阿螺被麻繩勒出的血痕浸透了素色羅裙,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她頭發早已散落,唯有那雙杏眼還倔強地瞪著,映著陳子安瞬間褪盡血色的臉。陳子安看到阿螺和阿依的一瞬間,如同天崩地裂,整個世界仿佛瞬間塌陷,絕望地愣在那里,一動不動。
“子安,這就是剛才要行刺本將軍的兩人,你看按律當如何處置?”郭昌的聲音像鈍刀刮過青石。
“子安。”郭昌見陳子安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人,再次喚他。
“…按律…按律…”他喉間涌上鐵銹味,舌尖抵著齒列竟嘗到那年塞外沙塵的苦。
“按律當斬。”郭昌替他大聲地說了出來,然后惡狠狠地看著阿螺和阿依說道:“可惡的蠻族!”
“義父,阿螺和阿依肯定是一時糊涂,孩兒懇請您放過她們兩個女孩吧!”陳子安話剛說完,郭昌猛地將手中青釉茶盞狠狠摔碎在地上,那一聲尖銳刺耳的碎裂聲,仿佛撕開了殿內原本粘稠的寂靜。瓷器碎片呈放射狀飛濺,幾點滾燙的茶水濺到了陳子安低垂的袍角,瞬間洇開深色的濕痕,像是心頭滴落的血。清脆的余音在空曠的大殿內嗡鳴、回蕩,撞在冰冷的銅柱和厚重的帷幕上,久久不散,最后化為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死寂,仿佛連空氣都被凍住了。
“你私藏此女,我還未和你追究,現在她還敢來刺殺本官,你居然還敢替她們求情。”郭昌怒不可遏地拍著案幾憤怒地看著陳子安,眉弓下的陰影襯得如同深淵。
“義父,我的錯誤任憑您處罰,但請您高抬貴手放了她們吧!”話說完,陳子安跪在了郭昌面前。
“父親,孩兒也請您放了阿螺吧。”蓁蓁這時也趕來了,立刻和子安跪在地上懇求道。
“你們…這是要氣死我呀,這兩個人剛剛要殺了我,你們還敢替她們求情。”
“父親,阿螺失去了家人傷心過度肯定是一時糊涂。”
“義父…”
“把兩人關進大牢,明日午時三刻斬首示眾。”郭昌已經不想聽任何為阿螺和阿依辯解的話。傳令完,郭昌惱怒地甩袖離去的背影將滿地陽光碾得粉碎。士兵們把阿螺和阿依帶去了大牢。大殿里只剩下陳子安和蓁蓁。殿門敞開著,外面是原本明媚的天變成了鉛灰色的天幕,沉悶的雷聲在云層深處滾動,如同壓抑已久的怒火即將噴涌。濕冷的穿堂風貼著地面卷進來,裹挾著殿外庭院里新翻泥土的氣息和雨水將至的土腥,吹得殿內垂掛的重重帷幕無聲拂動。帷幕厚重的絲絨質地,深得近乎墨色的絳紫,上面用金線繡著繁復的猛獸紋樣,此刻那紋路在幽光下扭曲盤繞,仿佛隨時會活過來擇人而噬。
“蓁蓁,你要相信我,阿螺肯定是一時糊涂了,她那么善良,平日里連小鳥都不忍心傷害的,她不會有心殺義父的。”
“我知道,她失去了家人,肯定是傷心過度一時糊涂。”
“你能幫我救救她們嗎?”
“可是,父親已經把她們押去了大牢,明天就要處斬,我能做什么呢?”
“…”陳子安也一時無計可施,他癱坐在地上,心情沮喪,但是他不能就這么放棄,不能眼睜睜地讓阿螺和阿依就這么死去。
看著眼前哭泣的蓁蓁,陳子安突然想到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