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時,石醋醋輕手輕腳地端著果盤走到客房門前,生怕打擾云昭月。
“咚咚”,石醋醋敲了三下門,木頭上浮灰落入干燥裂縫中去。
云昭月半夢半醒間應(yīng)了句:“進來吧。”
石醋醋推門而入,木門不合時宜地咿呀徹底吵醒了云昭月。
石醋醋放下果盤忍不住抱怨道:“沈府是有多少年沒修繕客房了啊?”
云昭月頂著鳥窩一樣的頭發(fā)坐起來,困倦道:“一看沈時清就沒錢。”
石醋醋坐在床邊道:“也是,他那上天庭賞的披風都起毛邊了,還在身上穿著呢。”
“半熟的野果,你最愛吃的。”石醋醋從果盤里拿出一顆蘸上少許白糖,遞到云昭月手邊。
云昭月往綿軟的被子上靠去,裝作無力道:“哎呀,要是有好心人喂我就好了。”
一整個果盤懟到云昭月嘴邊,石醋醋笑道:“這樣喂你好不好?”
云昭月雙手忙端住果盤:“只要是醋醋給的,怎樣都好。”
“你就貧吧,誰也管不住你這張嘴。”石醋醋拿手敲一下她的腦殼,眉眼間都是毫不遮掩的笑意。
窗紙濾過飛塵,柔光斑駁桌上。
點點光斑跌入云昭月眼中,她瞳仁豎如山澗流瀑,狠戾一掃而空。
云昭月咬一口果子,酸汁淌入咽喉:“醋醋,這是我百年來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覺了。”
“你啊,壓根兒沒把昆侖當作自己家。”石醋醋有幾根沒梳上去的發(fā)絲繞在青金石耳墜旁,她將碎發(fā)拂向耳后。
“我哪有家。”嘴里的汁水越發(fā)酸澀,云昭月咂一下嘴道:“我家早被大火燒沒了。”
“后來將軍不是建好了新居。”石醋醋安慰道,“你住不慣跟他提便是。”
“舊居對我來說也是新居,都一樣。”云昭月自嘲笑道,接連啃了好幾口果子,心滿意足地嚼著。
石醋醋知她心里還念著故人,于是抬手覆在云昭月掌心,剛要開口便被外面的聲音打斷。
“我說,你讓我說!”
“回回來客人都是我先請,你瞎摻和什么!”
“一共沒來過幾個客人,全讓你說了,你說你是不是欺負人?”
“你再吵,一會兒她出來砍你頭。”
不用猜都知道是那對石虎在拌嘴,云昭月有心逗逗他倆:“誰想被砍頭啊?”
兩人雙雙噤聲,另一人影緩緩靠近門前道:“仙司大人,我家殿下請您去后花園一趟。”
云昭月扔了果核:“還沒到入夢時候,你家殿下請的太早了。”
人影答道:“殿下并非請您施法,而是在后花園設(shè)宴款待,謝您相助。”
云昭月道:“容我梳妝片刻。”
她心里想著,沈時清連房子都沒錢修繕,還能在后花園設(shè)宴真是奇了。
云昭月隨便找了身常服,等石醋醋幫她梳好發(fā)髻,風風火火就出門去了。
小侍女在前引路,云昭月打量著周圍環(huán)境。上次下的雪還沒化干凈,大片粉白芍藥開得清雅馥郁。
到了亭子云昭月才知道,沈時清設(shè)宴的意思就是石桌上面擺滿佳肴,外添兩壇子好酒。
沈時清起身道:“北疆苦寒之地,食材有限,望大人多多包涵。”
云昭月擺擺手道:“無妨無妨,殿下快坐吧,一會兒菜都涼了。”
七八個侍女見主賓已經(jīng)入坐,便躬身退下了。
桌上四五個白瓷碟里菜量不多,擺盤卻很精致。肉片卷起像泛舟的小船,張開嘴的蛤蜊圍坐一起成蓮花形狀,簡單的青菜里有兩顆小紅果,兔子眼睛似的。
云昭月咽了咽口水,但沒有動手邊的筷子。
沈時清把酒壇拿起來問道:“大人飲酒嗎?”
云昭月端起酒杯道:“北疆烈酒聞名天下,本君樂意一試。”
打開壇子,清冽酒香撲鼻而來。沈時清深知這酒后勁十足,故而只給她倒了半杯。
云昭月道:“多謝殿下。”
沈時清給自己酒杯滿上,舉杯道:“哪里哪里,合該是在下謝大人才對。”
“昨夜勞煩大人施展法術(shù),在下愚鈍,在夢中多拖累大人,深感歉疚。今日又承蒙大人相助,穩(wěn)住了凡人,在下實在不知該如何答謝大人才好。”
“要是這么算,殿下要謝本君的可太多了,若是次次都要行禮多麻煩。”云昭月一口悶了半杯酒,“等尋梅結(jié)束了,一并清算吧。”
喝完酒,云昭月立刻開吃,葷菜素菜都夾一點,一盤也不放過。
沈時清有些驚訝,這些都是再普通不過的菜,在昆侖山珍海味隨處可見,云昭月不至于吃得這般開心啊。
云昭月嘴里塞得鼓鼓的,反觀沈時清才吃幾口,她略微不好意思地慢了下來,不再夾那么多菜到碗里。
沈時清端起碗筷道:“大人不用拘束,想吃哪一個隨便夾就好。”
其實神仙對飲食并不像凡人一日三餐那樣嚴格,沈時清很少用餐,很多時候沈府廚子都不怎么動用炊具。
沈時清道:“大人,北疆近日天寒,您可還住的慣?”
云昭月點點頭:“嗯,都挺好的。不過北疆大風吹得本君隱隱頭痛。”
沈時清道:“過會兒在下讓人去縫制幾頂帽子,等您有空了去挑一挑,再給您送過去。”
云昭月道:“那本君恭敬不如從命,有勞殿下了。”
兩人靜下來吃著飯,火燒云斜過天幕,映著沈時清的側(cè)影紅彤彤的。他接著道:“大人來此真是委屈您了。”
云昭月眉毛悄悄一挑,早就料到了他想引到哪個話題上,她悶頭吃幾口道:“自己選的路,沒什么委屈不委屈。”
沈時清慢悠悠地夾過一片肉道:“在下只是好奇,您為何接下了尋梅令呢?”
肉片還沒放到口中,他又伸出筷子去夾紅果,正巧云昭月也夾住了紅果,兩個筷子就這么別在了一塊。
云昭月手中動作不松,她直視著沈時清道:“本君做事不求結(jié)果,萬事憑心而動,盡力而為。”
她與沈時清同時移開筷子,誰也沒有夾走那顆紅果。
“大人灑脫豁達,在下敬您一杯。”說著沈時清提起酒杯向云昭月敬酒。
云昭月打開另一壇酒,在沈時清震驚的目光中直接給自己這杯斟滿。瓊漿玉液汩汩流出,色澤明亮,天上云霞仿若也一同沉入其中。
常服上大片金紅欲燃,她揚起下巴道:“烈酒,滿著喝才有意思。”
一碰杯,兩位一飲而盡。
沈時清錯估了她的酒量,這些酒下去他的臉上已像火燒一般熱,后面的飯還怎么吃下去。
云昭月看他要坐下,又笑著斟滿酒杯道:“殿下是個爽快人,本君一見便覺得與您投緣。”
她再次舉杯道:“今日若不盡興,豈不是辜負了美酒佳肴?”
沈時清一手撐著桌子,另一手勉強提著酒壇斟酒。好不容易真斟滿酒杯,他紅著臉道:“大人盡興便好。”
再碰杯,云昭月輕松喝完,沈時清費力咽著,嗓子像是有細碎冰碴兒劃過。
沈時清喝完,盯著杯底久久緩不過神。酒杯里面亮堂堂,像是盛了個搖搖欲墜的太陽。
云昭月百年來沒這么暢快飲酒過,今日當然不會輕易罷休,她再滿上一杯道:“本君是個散漫神仙,日后還請殿下多指教。”
“這最后一杯酒,敬北疆。”
云昭月發(fā)絲被風吹得恣意,眉眼卻偏柔和。
沈時清動作有些僵硬,他手上倒著酒,腦子里不斷回響云昭月那句話。
“敬,敬北疆。”沈時清搖搖晃晃舉起酒杯,酒灑出來幾滴。
云昭月邊喝邊觀察著沈時清,他站都站不穩(wěn)了,還逞能似的喝酒。
片刻后,云昭月剛把自己的酒杯放下,沈時清突然腳下一軟,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云昭月手疾眼快接住了他的杯子,穩(wěn)穩(wěn)托住了他的頭。
“你說你個文官,既然喝不了逞強做什么。”云昭月笑著把酒杯移向別處。
“小……”沈時清眼前模模糊糊,霞光變成了火光。
云昭月沒聽清他說什么,直接把他的腦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
沈時清眼神里充滿了懵懂,他用手拂開云昭月的袖子道:“小心。”
云昭月提起那塊布料,差一點染上菜肴的油污。
原來是讓她小心這個。
古怪,古怪,醉成爛泥一灘還有心思注意這些。
“殿下,殿……”等詹長忠打著燈走過來只看見了沈時清趴在桌上醉的不省人事,身上蓋了一件厚厚的斗篷,對著滿桌子的剩菜剩飯睡覺。
風吹樹影動,并沒人發(fā)現(xiàn)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