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夜的風睡的不沉,稍微有點動靜就睜開眼,無聊地看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男人像哄孩子似的拍著懷里的妻子,輕輕哼起北疆古老的歌謠。前面幾句還在調上,柔情繾綣地訴著,后面的字逐漸粘連,調也回不到從前。
他清清嗓子,試著再次起調,卻沙啞得陌生,聽起來跟屋子角落里年久失修的老琴一樣。
枕在妻子身邊的小孩動了動小手,握住了男人的手指。
軟糯糯的溫度瞬間包裹住一小節指頭,男人激動地顫抖著,不敢挪動一點身子。
只是還沒來得及高興,小孩的手突然發青,五指勾成爪子狀,一把抓住了男人手腕。
那孩子咧開嘴道:“曹大人,幸會。”
燈下無影,是鬼!
曹福生猛地一激靈,趕緊把妻子抱過來身側,隨即抽出桌上的桃木劍道:“別過來!”
“呵,蠢材。”小孩臉上的血管一條接一條暴起,濃重的黑霧從皮膚里滲出來,向著小孩脖子上白凈的四方塊匯聚。
曹福生著才反應過來那鬼的真實目的,他用力把桃木劍擲過去,可那鬼躲都不躲,囂張地吞劍入腹。
小孩臉上滿是得意,甚至拿舌頭舔了一下乳牙。
“請神,請神……”曹福生話都說不利索,手上動作倒是快,他一手拽過來桌上的銅鏡,想請神相助。
可小孩反應更快,撲上去就咬住了曹福生的左手。
曹福生驚恐甩著手,桌子上各種法器祭品滾落到地上,叮叮當當個沒完沒了。
那孩子咬得深,人的鮮血噴入喉中,濺在四方塊上,花一樣妖冶開著。藏在軀殼里的鬼,每一根神經都叫囂著興奮。
曹福生吃痛地握緊了拳頭,不得已放下手中妻子到床上,騰出右手向小孩擒去。
可懷中人驟然驚醒,眼中鮮血絲包裹著瞳仁,油盡燈枯的手死死拽住曹福生衣袖道:“阿生……”
聲音比舊琴還要難聽,微弱地鉆進曹福生的耳朵,直搗心窩。
趁他愣神片刻,小孩松口抹嘴,如惡犬一般撲向曹福生的妻子!
地上銅鏡中心陡然爆發出白光一道,金光佛手拈花而出,花瓣上還帶著幾顆清露。
“神君在上,神君在上!”曹福生當即叩拜,全然不管后面已露出尖銳獠牙的惡鬼離他妻子的喉管只有一寸之距。
佛手不緊不慢地松了花,中指食指相碰,朝小孩一指,便憑空生出一副鎖鏈縛在他身上。
小孩伸長了脖子,瘋了似的向那白皙脖頸張著嘴,卻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曹福生不停地磕著頭,床上洇出大片黃漬,他道:“求,求神君救我妻兒,收了,收了這惡鬼。”
后面人依舊喊著:“阿生……”,叫魂一般聲弱凄慘。
鮮花再次飄回佛手掌中,小孩的身軀隨之移動到銅鏡上空。
“蠢材!”小孩剛罵一句,唾沫還沒來得及吐到曹福生臉上,便憋得滿臉通紅。不知道鎖住的是鬼的咽喉,還是小孩的咽喉。
鎖鏈松開化作金光閃閃的符文飄起,飄渺的誦經聲回蕩房中。
外面的風被驚醒,嗚咽著怒號。
曹福生頭都不敢太一下,生怕自己不夠恭敬,他的妻子卻一個勁兒喚著“阿生”。
誦經聲朗朗,小孩脊背彎曲隆起,白霧從軀殼中扯出。
小孩脖頸處的骨頭失力,皮肉松弛掛不住那白凈的四方塊,它緩緩下墜,眼看要墜到佛手掌心。
金光巋然不動,誦經聲愈來愈快。
窗破,一翅飛羽掠過,驚得佛手一顫。
小孩砸到地上,又變回了剛開始那副尸體模樣。
曹福生驚懼抬頭,金光不再,銅鏡破碎,地上的孩子睡得死寂,整個屋子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只有他的妻子還在后面不知疲倦地念叨。
他猛地回頭,沈時清酒氣沖天地坐在窗臺上,手里提著一壇酒搭在膝頭。周天清輝著身,與那廟中神像不同,愣是多了幾分氣勢,有個神君樣子了。
“你……”沈時清迷迷糊糊開口,“找……找……本君……”
他揉了揉太陽穴,半開半闔著眼道:“何事?”
經他一提,曹福生才想起來剛才他請神拿的銅鏡是找沈時清的那一面,請來的神君本應該是他。可剛才來的……
“本君問你何事!”沈時清突然提高聲音道。
長布耳飾劃過夜空,凌厲得如同兩道閃電。
曹福生戰戰兢兢回道:“殿下,小的,小的犬子突然有異,不像是普通疾病所致,像是惡鬼附身,故勞煩殿下來此……”
“胡鬧!”沈時清大怒,“這等小事,也……”
他晃晃腦袋,沒頭沒腦地說道:“沒病。”
曹福生甚是厭惡地瞟他一眼,小心掩住了自己被咬傷的左手。
“今日是小的有錯,擾了殿下雅興,還請殿下治罪。”
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根本不像認錯,曹福生像在問沈時清的罪。
地上的小方塊飛起來,慢悠悠飛到沈時清眼前。
沈時清的兩只眼睛全睜開,曹福生頓時一身冷汗。
“哪來的?”沈時清酒氣散了不少。
曹福生還想著蒙他:“剛,剛才犬子犯病的時候,脖子上,突然多出來一個。”
沈時清嘴角勾起笑,把四方塊拋上去又接住,他道:“曹大人打量著本君是傻子?”
鸞鳥啼鳴,霎時間屋中物件紛紛震碎,只有地上的孩子安眠無恙。
“此乃北疆圣物梅花骨。”沈時清側臉冷冽,“你一個小小神使,未經本君允許,家中如何有此物?”
曹福生的妻子還在喚著他,曹福生雙股戰戰,眼神竟透出綿柔。
“是我,是我偷的梅花骨。”曹福生平靜道,“我幾次三番請求殿下醫治妻兒無果,心生怨懟,便想到了梅花骨有凝神聚魄之效,故偷之盜之。”
曹福生正視沈時清道:“殿下,若你早日以此相救,我也不會有今日之舉。”
沈時清道:“梅花骨凝北疆魂魄,豈能容你一己之私。”
曹福生苦笑著,抓緊了袖口。
沈時清握住四方塊道:“帶回去,聽候發落。”
曹福生動也不動,任由詹長忠給他上了鎖鏈,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妻子身上。
“既然你舍不得,把她也帶上。”沈時清指了指曹福生妻子。
曹福生突然失控:“你干什么!沈時清,你要殺要剮沖我來!梅花骨是我偷的,和她沒關系!”
沈時清轉身躍下窗臺,再飲一口道:“執迷不悟。”
月下影走,墻根開著一朵不合時宜的石榴花,最是明艷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