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很疼,太陽穴突突跳著,強行拉扯出僅存的理智。
嘴里甜酒香氣還未散盡,壓著岌岌可危的苦辣。
洞口有幾個火把飄過,晃了云昭月的眼。困倦的眼皮支撐著,長睫相交疊,眼瞳前的縫隙像有雜草掩映。
后面追上來的劍影一閃,云昭月的瞳孔倏然睜大。緊接著是刀劍刺入血肉聲、驚恐的逃亡聲、士兵官僚的議論聲,通通鉆入云昭月的耳朵。
明亮的火焰映著士兵的臉,他指指地上,沖著旁邊的三個小兵道:“把他,還有旁邊那幾個的衣服都扒了,等會兒放到車上。北疆衣料明麗,等這群人都死了,這東西就更值錢了?!?/p>
兇猛的苦辣翻涌而上,野獸的眼睛里起了海嘯,藏在洞深處幽幽而明。
小兵對著地上失去頭顱的男子雙手合十,害怕地小聲道:“對不住,對不住……”
領頭的士兵踢了踢小兵的屁股,不耐煩催促道:“快點動手!”
小兵咽了咽口水,彎下腰伸出手,全身抖得不成樣子。繁復華麗的花紋浸了血,褶皺得像鬼臉。他渾身冒著冷汗,北疆的風一吹,涼到心底。
“別找我,我也不想,別……”小兵的牙齒凍得打架,指尖朝男子腰間系帶緩緩移去。
北疆冬日苦寒,人們過了一層又一層衣服才敢出門。小兵想著他只取一層外衣,還能給逝去的人留足了體面。
他緊閉雙眼,憑著感覺胡亂解開了男子腰帶,一股腦兒地扯下那件外衣。拉扯時候,男子身體僵硬地移動,在雪地上拖出短短的血痕??上Т笱┤缛A蓋,不消片刻便不見血痕。
“給,給你。”小兵腿都軟了,他站不起來,跪著呈給領頭士兵。
領頭士兵一點兒也不客氣地拿到懷了,他看四周沒人,壞笑著對小兵道:“衣服在哪呢?趕緊扒。”
小兵的眼睛泡在火光里,練得像銅球,呆滯如木刻。
領頭士兵將刀橫在小兵的脖子上,男人剛才噴出的熱血淌到他身上:“聽不懂話是不是!趕緊干活!”
小兵轉身瘋了似的開始扯著一件又一件衣服……
今年北疆的第一場雪挾長風早至,許多耐寒的花草也沒能撐住。它們一棵棵倒下,正如這些斑斕的衣服一件件被血浸染暗淡。
直到男子的脊背裸露在冰天雪地當中,小兵才停了手中動作。一件件圍在他身邊,可他只覺自己冷得像地上的男子,身上的衣服好像也被領頭士兵拿走了。
“我知道你是個好心眼的,但這群人是叛軍之流,能給他們留個尸首都算成全他們了?!鳖I頭士兵抽回劍,簡單擦拭了下血漬,“叛軍……”
他剛吐出兩個字,“咻”的一聲,一根稍硬的枝條從洞中飛出,貫穿了他的喉嚨。
“誰!”其他小兵警戒起來,紛紛提起劍。
洞中笑吟吟回蕩著腳步聲,洞口的火苗突然躥出幾丈高。
云昭月全身血液沸騰奔流,仿佛有一萬只戰(zhàn)馬從脊梁骨上踏過。
她死死盯著那團火,手里卻怎么努力都捏不出法訣。幾片微弱的雪花落進掌心,嘲笑她的無能。
膽子稍大一些的士兵開始往洞里走,云昭月看見自己的尾巴已經露出來了,雙手不停地顫抖,不知是因為恨,還是因為懼。
一步一步,鎧甲輕響,越來越近,殘刀斷劍越發(fā)銳利!
只差最后一步,他們在拐個彎就能看見云昭月的藏身之處了!
白光乍然出現(xiàn)在云昭月身前,方才音貌全然不見。
這一次她成了看客,視線飄在半空。
她記得書里寫過這一天:風號雪默,叛黨生絕。
以艷麗服飾為美的北疆生靈,如今成了死寂的玩物。它們以各種扭曲的姿態(tài)鋪在這片土地上,鮮血覆蓋了衣衫上,使之冰冷晦暗。沒有人相信,它們曾經在此處活過。寒涼蒼穹映在不甘闔上的雙目里,似是仍有希冀。
一個瘦小干枯的身影從身下的尸塊中掙扎出已經壓的酥麻的雙腿,顫巍巍托著一件只剩一半的外袍站立起來。
糜爛的血肉糊在外袍雀躍的百花紋上,滴滴答答淌著血,流進每一寸肌膚,刻進四肢百骸,最后硬生生凝固在那顆還沒停跳的心上。象征著吉祥平安的花,原本燦爛地開在肩胛,現(xiàn)已辨認不出原本的樣子。血色還散出些溫熱霧氣,似乎提醒著幸存者,腳下的眾多無名尸骨未寒。
大雪嗚咽,林中寂靜,云昭月的視線穿透風雪釘在那個人影身上。
人影抱住那件皺皺巴巴的外袍,一步步趟過腳下血腥,像一張挽緊弦的長弓。
在尸體之中前行是何種感受?每走一步都能聽見血肉和布料之間細微的摩擦,癱軟的身體如同脫水瀕死的魚在腳下無力滑動,還有不成詞句的悶哼企圖將她留住……
夜里雪光漸弱,人影的步子抬起來很快落下,再從地上拔起腳,淋漓的血慌張滴落。人影搖搖晃晃醉了酒一般,快沒有力氣支撐住軀體里沉重的骨骼。
這時外衣百花紋上浮起點點螢火,在人影身邊匯聚成一個貴公子模樣。
云昭月想閉上眼,可是她非但閉不上,讀過書里的文字偏偏要再向她腦海中刻一遍:桃花目,逍遙壺,身著世間百種玉,宵龍貪醉塵世中。
一派胡言,宵老頭兒窮酸得連元宵都不給她買,身上哪有寶貝玉石作點綴。
云昭月不自覺笑出聲,三百年過去了,她居然還記得過節(jié)吃不上元宵。
宵君承在人影身邊說了句話,云昭月離他們太遠了,沒有聽清。人影再次從尸體縫隙里拔出腳,還是走不穩(wěn),但緩慢向前去。
雪花撲棱著翅膀飛過,冷氣毫不猶豫地滅掉點點螢火,宵君承的面容隨著人影前行的步伐模糊成影子。
還有一步,只差一步就能走出尸海了。
人影一只腳邁到了潔白無瑕的雪地當中,另一只腳卻死死地貼在吃了鮮血的土地上。
一高一矮的身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火光一點一點消退。
耳鳴猛烈襲來,北風不死心地咆哮,云昭月仍在高處看著,目眥盡裂。
宵君承的臉在淚花中清晰了片刻,和白天見到的那位樂師一模一樣。
心里的空洞再次填滿強風,云昭月如同墜入深海的一只海螺殼,咕咚咕咚痛飲著三百年來疏離的記憶。
失去畫面前,那句話裹著溫熱氣息再道:“往前走吧,師父就送你到這兒了。”
睜眼,大夢初醒。
石醋醋在桌上又燃了一只明燭,她坐回云昭月床頭,一臉擔憂道:“做噩夢了?”
云昭月躲開石醋醋將要拂上她額頭的手,垂眼道:“想起一些前塵往事罷了。”
石醋醋道:“不都說成神之后會忘記前塵嗎?”
云昭月盯著地下一笑道:“醋醋,我還沒成神呢?!?/p>
石醋醋似懂非懂地看著云昭月,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自從她認識云昭月以來,還是第一回見到云昭月這樣的神情,陌生得像另一個人。
“對了醋醋,幫我查一下沈時清?!痹普言旅蛞幌挛⑽⒏闪训拇?,“從他祖上開始,族中所有事,我都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