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的大小元寶嵌入地里,走起路來與鵝卵石一樣硌腳。沈時清發現自己的靴子也被云昭月施法變成了薄底繡花鞋,走起路來很難走得穩當,他搖搖晃晃的身姿引來更多的注視。都說鬼目幽幽,可到了冥界眾鬼明目張膽的注視顯然愈加令人不適。
“行行好,給點東西吧……孩子要等不到往生了……”白發蒼蒼的老者跪坐在路中央,干枯的手捧著一個寶花琉璃融金碗。他腳邊趴著的是一個蓋了半截白布單的中年男子。
沈時清疑惑道:“冥界哪里都是元寶,他在討什么?”
“等我找個人問問。”云昭月揪住前面一只鬼的領口,“喂,回本姑娘個話兒。”
前面的鬼停住身子只轉了頭,看見云昭月滿頭的銀飾便收了不滿之色,賠笑道:“您說您說。”
云昭月嫌惡地指指老者道:“這人又不缺錢,何故扮作乞丐擋路?”
前面的鬼滴溜溜轉著眼珠子,偷瞄一眼沈時清,再來對著云昭月道:“一看您二位是新來的有所不知。冥界遍地的元寶全是破紙,根本就不值錢,在冥界真正貴重的是從世間跟鬼下來的的陪葬、祭品,比如您二位頭上的金啊,銀啊……”
說著他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云昭月輕蔑一笑,抬手挑起他的領子道:“哦?他手中的碗看著不像俗物啊。”
“小娘子好眼光,他得掏出點兒家底兒才能換著陰壽養殘魂,要不然他兒子這樣可等不到去往生路。”前面的鬼還在盯著輕輕搖晃的金流蘇,那東西一下又一下撥著他愈發歪斜的心思。
“往生路是?”沈時清在云昭月斜后方小心插了一嘴。
“成鬼之后,還剩著些陰壽維持魂魄,等陰壽將盡時候,每只鬼都有兩條路可選。走往生路是要繼續入世,走往死路是留在冥界。”那鬼的眼珠里鉆出一個蛆腦袋,“可惜往生路開放時間不定,每個生靈陰壽不一,能不能再活一回全看各人各命了。”
蟲子鉆出一股股漿水,蓄在那鬼的眼眶底,淌下幾滴到了領口云昭月指旁。沈時清立刻捂住口鼻,那股惡臭趁機而入,攪得他想吐。
云昭月莞爾一笑道:“多謝你相助啊。”
那鬼看她興致不錯,伸出早就備好的雙手道:“那您賞我點兒……”
他話還沒說完,云昭月迅速抽離手指,雙指相并一橫,甲上薄刃飛削去他半個腦袋。霎時間鬼群目光匆匆收回,不敢再多看一眼,小碎步拼命向前挪。
“你,你,剛才。”沈時清震驚地從嘴里蹦出幾個詞,瞳孔慌亂地震顫,心跳亂如麻。
云昭月輕點幾下指上機關卸了薄刃,半偏過頭道:“我不常用這東西,動作慢了些,嚇著你了?”
當街無故斬鬼,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她怎能如此鎮定!
“嚇傻了?”云昭月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驚得沈時清一哆嗦,她饒有興趣地挑眉道,“雪姑娘該不會就此以為我是個不講道理的母夜叉吧。”
“沒,沒有。”沈時清咽了口口水,心想幸虧一直提防著她,這狐貍的變化也太大了!她以前最厭惡用陰招,如今動不動就掏出袖刀薄刃,且她這次斬鬼與上次斬道士時,眼都不眨一下,相當冷靜自如,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那雙清亮眼睛中間豎起的瞳縫,仿佛能劈得開萬象。
沈時清望著在他心中越發鋒銳的云昭月,心頭鈍然痛了一下。他曾用一個個有缺口的陷阱來迎接這場重逢,最后圈住的只有一場空。三百余年不見故人,分道揚鑣應在意料之中,他也不知自己每日多瞧云昭月那幾眼是在找什么。
大抵是在尋借口,好為下一次籌謀找退路。
曾許諾的“箭不對彼此”,而今偏偏遇上了必須兵刃相接的時候。
云昭月既是以昆侖神仙的身份來,一定不能做主站在北疆這邊。她身后的云氏、昆侖地承、天君,哪一個不想要了北疆的命。先不論她是否還記著關于北疆的一切,現在的她心思深重,勤于術法武藝,是個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沈時清不得不承認只要云昭月的來意不明,北疆失守的風險將與日俱增。
縱然明了斬于未起之時是最好的選擇,可沈時清總想著再等一等,他想尋到兩全之法。
但故人各為其營,本就古今無解。
“沈庭雪。”
云昭月湊近喚了他的名字,抽著鼻子嗅了嗅他的頭發。
“什么事?”沈時清眼神躲閃道。
“我心軟又良善的好姐姐,”云昭月察覺出他心緒不對,以為玩笑說重了,便換了花樣逗他說:“若是我不在,你該如何與這堆臭魚爛蝦處啊。”
沈時清:“……”
當時就不該教她說人話,學的那幾句全用在貧嘴上了!
兩位頗為默契地不再講話,一前一后地在鬼群里擠著,留下簪釵流蘇相撞的和鳴。
過了好一會兒,云昭月的步子行得遲緩,這條街上鬼影重重多開始停滯,眼看著現成的空子擺在前面,她卻鉆不過去。眾鬼身子朝前,頭倒是一致朝向左邊,像追著日頭的葵花。
“好像沒有剛才的味道了。”沈時清適時提一句道。
左面光刺得云昭月睜不開眼,她拿袖子遮擋著道:“看來咱們到赴邀的地方了。”
沈時清好像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得空打量著眾鬼木雕一般立著很是詭異,而且隨著左面的光躍動,有些鬼突然就消失了,剩下的這些站位,像是御冥陣陣眼分布。
“開始。”嘶啞的嗓音一出,歡騰喜慶的鼓聲立刻炸在兩位耳邊。
左側強光倏然變暗,憑空出現的戲臺上,能模糊見有鼓槌在臺上作亂,一張張帶著喜怒哀樂的面具仿佛懸在空中,隱隱約約捉到些跳起落下的動作,粗獷又奔放。
云昭月撤了袖子,右手展開五指朝沈時清一伸,消了易容術。
“二位久等。”金絲楠木桌旁,一紫衣男子端坐。帽檐太長遮住了他半張臉,底下薄唇透不出一點兒血色,“請坐吧。”
“二位?”云昭月瞥一眼四周,確認沒有其他人后,回他道:“本君還以為閣下是單獨請我來呢。”
男子不徐不疾掀了帽子,他上半張臉更是如同紙糊得一般脆弱,蒼白就罷了,眉宇眼睫瞳顏色都比尋常鬼淺淡。臺上余光掃過,他雖瞧著病弱,但面骨微突,看著不好相與。
“本座想獨請的是宸庚殿下。”他的嗓子擰著勁兒,一點點擠出話道:“你這小仙,原是不配來的。”
在冥界能自稱本座的,不是鬼王就是魔皇。前面一個接一個的鬼引他們到此處,不用猜都知道他的身份。
沈時清上前跪拜道:“宸庚見過鬼王陛下。”
鬼王終于把目光投向云昭月,捎帶著上位者的傲慢。
她立在原地不動,扯著嘴角道:“本君只拜天君。”
此言一出,刀劍現,人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