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遠處有人招手策馬而來，云昭月站起來眺望，是詹長忠和石醋醋。她和沈時清不約而同地恢復到往日模樣，疏離熟絡地演著互敬。

石醋醋的烈馬跑得飛快，她一下子沒勒住，差點兒沖到云昭月眼前。長鞭被她握在手中，轉身躍下馬背時，周圍皮膚因用力而泛白。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留你一個人在屋里，對不起……”石醋醋不停地重復著歉意，嘴唇被她自責地咬出血，她捧著云昭月的手，自己的掌心卻是冰涼。

云昭月單手將她攬入懷中，低頭蹭蹭她耳邊道：“好了好了，我沒事。，”

深夜的涼意慢慢滲進衣物里層，沈時清隨手攏了攏外衣。吐出來的熱氣如云霧般易散，拂在臉上有種初夏未至的不真切。

詹長忠提早下馬，牽著乖順的馬兒小跑到他旁邊，沉默地望向自家主子。他從小就跟著沈時清做近身侍衛，沈時清的任何微表情他都見過，現在沈時清垂眸不語，輕輕吐著氣，多半是心里不爽快。

可是云昭月也全須全尾地撈回來了，能有什么事讓他不悅呢？

馬兒頂了頂詹長忠的后背，他撓撓頭，剛想開口便被沈時清搶了先。

“回府。”

沈時清利落上馬，掀袍落鞍。他這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詹長忠看著干瞪眼，找補道：“屬下這就為您牽馬。”

“你留下來照顧好仙司大人。”沈時清撂下話，緊了緊韁繩，那馬兒穩穩馱著他向夜深處走去。

詹長忠摸不著頭腦，沈時清很少派他遠離身邊，今日也不知到底出了怎樣的事。

“詹侍衛，麻煩你為本君牽馬。”云昭月少用溫和語氣與他交談，詹長忠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屬下得令。”

云昭月把石醋醋的小手握在掌心，路過詹長忠時低頭道：“多謝你。”

這一句話輕飄飄從詹長忠耳邊掠過，卻讓他久違地抬頭看向除沈時清之外的神仙。

北疆是將死之地，在這片土地上的生靈也成了人人路過都能踩一腳的貧賤之輩。他家道中落后被沈家收留，因為幼時少受禮教，說話做事粗枝大葉，常常被其他神仙的侍衛瞧不起。為了自家主子的臉面，他在習武空隙常記些禮法，但每次總是做不好，又平白無故受人譏諷嘲笑。近些年詹長忠干脆免了禮法規矩，少說話多做事。反正不管他如何行事，總是會被挑揀，倒不如一錯到底，承認自身卑賤蠻橫。

他與沈時清出入上天庭多次，早看清了所謂禮法。天下人的面子，天上人的樂子。而詹長忠也自知，北疆前途未卜，其所有生靈無顏以談尊嚴。

在他看來云昭月是昆侖山的仙司，是踩在天上人上面的仙君。她有百種理由輕視自己，可她好像從來都把府上這群人放在眼里。

短短數十載，詹長忠卻看過許多假意真心，云昭月那雙眼睛絕不是騙人的眼睛。

“詹侍衛，”云昭月繞過身前的石醋醋，一手牽住韁繩道：“該走了。”

聲色冷若弦月，詹長忠道：“是。”

云昭月將頭抵在石醋醋肩上，闔眼困倦道：“醋醋，我睡一會兒。”

“嗯，你睡吧，到了我叫你。”石醋醋舒了一口氣。

馬蹄聲聲催夜盡，云昭月得到片刻松懈，思緒漸漸模糊。

“夢姑，”云昭月踏入自己的識海，將剛才沈時清的神力展現出來，對著長發飄逸端坐正前方的女子道：“您可看得出這混沌是從何而來？”

夢姑解開一條長辮道：“經年累月受于夢中，予者不詳。”

淡紫色的發絲散入空蕩蕩的識海，發梢延展出一條曲折的小溪。她道：“沈時清少年時都在長眠當中度過，從來沒有一日清醒。后來還是他父親求昆侖地承來此處，喚他魂歸軀殼。”

云昭月好奇道：“他夢里是什么？”

夢姑只是搖頭：“沈時清醒了之后被封神君，成神之前的事就算前塵，本君看不了。方才同你講的這些瑣事是從他人夢里窺見的。”

“罷了罷了。”云昭月道，“靈魄沉在夢里也能活到現在嗎？”

“本君亦未曾見過。”夢姑用木梳緩慢滑過發絲，雪白的眼睫下明滅不清，“或許也有過別人，只是百花殺時，本君仙身靈魄已滅，尚存的記憶有殘缺之處，想不起來了。”

夢姑指尖拂過高髻邊的梅枝，剎那紅花露細蕊。原來這位避世隱居的夢姑正是北疆地承的執念所化，沒有神力的地承，只剩下了殘存的記憶。

地承主北疆壽數氣運，所以北疆目前還有一口氣能活。但執念終究只是執念，無法靠自身力量存活，更別提承載天地萬物，云昭月把它寄在夢姑身上，也是希望將它好生養著，多存留些時日。

只有云昭月知道沈家守的梅花骨正是北疆地承的遺骸。等收回混沌恢復原狀，再讓這縷執念附在其上，便可由骨生形，重塑身軀，屆時北疆地承可完整歸來。

夢姑沉默片刻，尋問云昭月道：“你有何高見？”

“您都想不出，我就更不知道了。”云昭月一屁股坐下，把手放在忘川河里攪了攪，“有一事甚怪。他竟看得出我的靈魄是混沌。您也知道混沌成年后，自會分化出與軀殼相適應的魂魄，與尋常人無異。我師父在世都辨不出成年的混沌，他一個小神君怎么能看得出。”

夢姑手上的木梳停了動作，發絲順著她的指縫流淌成小小瀑布，聲音輕柔道：“或許他也是從當年大災幸存，尚且認得你。”

“不可能。”云昭月搖搖頭說，“正是因百花殺后無一生還，我才能重開一處生門。而且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和他的歲數對不上，要說他祖上有誰認識我還差不多。”

“唉，本君是記不得了了。”夢姑幽幽嘆道。

“我思來想去，這秘密留在他手里不安全。”云昭月皺眉思索著，“還得先穩住他，等入夢結束再……”

“別動歪心思。”夢姑說，“他原身是蒼狼一事也算是天大的秘密，你們扯平了。”

“蒼狼有何特別？北疆四周也常有狼族出沒。”云昭月不解問道。

夢姑道：“且不論蒼狼是否特別，單憑他瞞著天上地下這些年，便可知此事不同尋常。”

云昭月托腮看著她梳頭發，心里愈發煩躁不安。

曾經天地間僅存的混沌只有四方地承，除了北疆地承在大災中仙逝，其余三方皆歸上天庭管轄。西有昆侖，東有臨珠，南有烏川。北疆地承不在世間，但混沌之力尚未完全回歸，這個定局中龐大的變數實在讓天君憂心。這時候云昭月身負混沌一事若是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她今夜向夢姑討教，本想尋出個沈時清的來由，方便捏住這狼崽子的后頸，沒想到夢姑比她記性還差。

“夢姑，您好歹幫我想想啊。”云昭月再次向她求助，“沈時清不早日弄清楚了，當真是個無窮禍患。”

“禍兮福所倚。”夢姑走過來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兒，“你啊，別想把所有東西都算計進去。”

云昭月摸摸自己腦門兒道：“您都多少歲了，還這么逗小孩兒。”

“你也知道自己是小孩兒。”夢姑捂嘴笑了幾聲，“對了，你現在是才入第一夢么？”

“嗯，沒找到。”云昭月深吸一口氣，“冥無海那時候北疆剛出來，我還沒降世呢，太早了。”

“下一場夢，你去山里尋一尋。”夢姑手指向忘川河中一處。

“山中有靈，可尋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