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將隨將軍前后腳剛邁出營帳,外面就變了天。大片暗沉的烏云擠在上面說著悄悄話,讓人難以預測是否會下雨。
將軍仰頭問道:“咱們的糧草還能支撐幾天?”
“最多不過三四天。”副將想了想又道,“現在派一部分人去打西邊來的冥界銀幽軍足夠,怕就怕咱們一走,陳家精兵翻山過來毀大軍的營地,留在這兒的兄弟們敵不過。”
烏黑的眼瞳直視著烏黑的云,將軍面色凝重道:“師父去上天庭之前,可有說他大概什么時候過來?”
副將搖搖頭,也像將軍一樣仰頭茫然看天。
“看這意思師父與天君還沒有談妥。”將軍揉揉發酸的后頸,嘀咕了幾句。
寒風開玩笑似的把兩人兜鍪扒拉歪斜,又迅速逃走。副將張開嘴想說點兒什么,猝不及防吃了口冷風,便陷入了無端的沉默。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強勁的鐵蹄聲,將軍瞬時抽出腰間長劍,警惕轉頭。只見一簡裝束發的高挑女子策馬而來,耳邊墜有輕便的回字形水滴耳飾。
馬鞭一甩,山嵐速速散開。將軍看清了來人,立即喜笑顏開地問道:“左副將,是師父要來了嗎?”
女子下馬時神情猶豫,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道:“嗯。在下正是為地承大人開道而來,請逍遙王殿下稍候片刻。”
說話間烏云又悄悄散開,碧藍的天空得空長舒一口氣,風也軟了不少。
將軍的眉梢眼角很快染上了期待,他來回搓著粗糙的手指,拘謹地向左副將道:“多謝您,多謝您。要不是您替我向師父求情,他老人家必定不會同意出山與天君商議撤回陳家精兵。改日我去昆侖,定要去您府上重謝。”
在他身邊的右副將把頭往兜鍪里使勁兒縮著,眼睛卻忍不住瞟向左副將。
“殿下。”女子的雙頰被寒風吹得通紅,表情也凍得僵硬,“您還是等地承大人來了再說吧。”
將軍的心咯噔一下子,他像沒聽懂左副將的話一樣問道:“左副將,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左副將沉默地朝他行禮,沒有對此多做解釋。她退到將軍另一邊與右副將相對的位置后,毫不客氣地回看一眼右副將。
柔風拂雪,云削群山,眼前的景象忽然變得畫卷般秀美。將軍把劍收回鞘中,單膝跪地抱拳道:“弟子宵君承拜見師父。”
霧靄宛若珠簾被掀開一樣散去,綿延不絕的山脈自天上而來,伏在地上與仙人長發相匯合,如若一體。
仙人柱著靈芝拐杖步履穩健地走過來,見將軍第一句話便是:“君承啊,你在北疆受苦了。”
將軍抬起頭眼含熱淚,卡在喉嚨里的那聲師父還沒叫出來,仙人便彈了他一個腦瓜崩。
“屢教不改,是該下來吃點苦頭。”仙人的語氣里帶著尚未消除的余怒,但更多的還是對自己徒弟的關心。
趁師徒倆見面的空隙,左副將一把拉過右副將,攬著她的肩頭道:“這后面的話,咱們不該聽了。走,我帶你去別處快活會兒。”
右副將拗不過她,礙于面子不好反駁,只得說:“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先謝過姐姐了。”
“姐姐?我看你年歲應該長于我吧?”左副將不經心地說著。
右副將道:“姐姐是上天庭仙官,我一凡夫俗子,再年長也年長不過您吶。”
“也是。”左副將嘴角微微上揚,“可我看你人小鬼大,在將軍身邊為他出了不少好點子,多少刀槍劍戟都走過來了,是個有能耐的。”
“姐姐未免太看得起我了。身為副將沒有世家撐腰,就得有點兒本事傍身,不然早晚被人擠了去。”右副將邊說著邊正了正頭上兜鍪,“咱們將軍是上天庭宵家獨子,等日后建功立業了,必能承襲天君之位。我啊,真只是想跟著將軍混口飯吃。”
微風搖曳回字形耳飾,左副將盯著她似笑非笑道:“算盤打得不錯。可你別忘了,如今天君的位置是白家坐著。”
“天君垂暮,是時候該挪窩兒了。他家那連體孿生子自從被癯仙分開后,一個丟了幾縷魂,另一個修成個閑云野鶴,都成不了大氣候。”眼底翻涌起冰藍,右副將瞳孔豎成一條線,“宵白二龍同掌上天庭的局勢要生變了。”
左副將聞言一愣,拔劍直逼右副將咽喉厲聲道:“休得狂妄!”
利刀出鞘往上一挑,輕松破開劍氣凌厲之勢,眨眼間換守為攻。右副將眼神堅定道:“我說的是真是假,左副將再清楚不過。”
話不投機半句多,左副將握住劍柄再次向她攻去,右副將的刀身靈巧躲閃抵擋,腳下步子更是變換得輕盈。
仙人轉頭看向兩位副將,和藹道:“她們兩個還是愛打鬧。”
宵君承揉著眉心道:“徒兒管不住,隨她們去罷。”
艷藍色孔雀羽從銀絲間冒出,仙人無奈地搖頭道:“你啊,性子太軟了。依為師看,你該給兩位副將定下規矩,不守者重罰,她們再也不敢放肆至此。”
仙人說的話,宵君承并不贊成。他一向以仁道著稱,尊崇萬物各行其道,最厭上天庭的條條框框。在他看來,行軍打仗時只要大家勁兒往一處使,其他的沒必要細究。可是話說回來,現在不是與師父探討這些的時候,他得先問最要緊的事。
“讓她們切磋切磋也好,能增進武藝。”宵君承目光灼灼說著,“對了師父,您這次去上天庭,天君怎么說?”
靈芝拐杖上的指節稍有蜷曲,積在靈芝紋路深處的雪因手掌溫度化成了清澈的水,從邊緣滴下像是落淚。仙人淡淡地開口道:“天君同意你去攻打銀幽軍,陳家精兵暫時不動。”
宵君承眼里的光更加熱烈,他的臉上立刻綻開笑,干裂的嘴唇上細小的傷口因這動作冒出了小血珠。
“師父,我就知道您不會見死不救!”宵君承沉浸在得到上天庭支持的喜悅之中,并沒有留意到仙人寡淡無情的面容。
他迅速施法給幾個營帳內的兄弟們傳去消息,讓他們先去派出一小隊人馬打探銀幽軍的情況。
待他安排完,仙人再次開口。
“君承,師父還有些想同你說。”仙人的聲音空靈,像穿透了一整座山的風。
“北疆是癯仙尸骨所化的土地,它承襲了癯仙的硬氣,難免也留下了癯仙的怨恨。長久留在此處,于你只有不益。”
“當年天后誕下連體雙子,生死迫在眉睫。諸天神仙沒有一人敢站出來,唯獨這老癯仙直諫要用利劍斷其粘連,保二位殿下活命。那時宵家已有了你,而天君膝下子嗣全無,天后這一胎無亂如何他都要保住。所以天君聽了這話,癯仙自斷一臂化成利劍斬斷雙子相連之處,但因斬時不夠利落,兩位殿下都受到了先天缺損。”
“天君大怒,癯仙因諫獲罪,被罰沉于冥無海,受鬼食,受魔摧。”仙人看宵君承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聽著,繼續道:“伴君如伴虎,孩子,癯仙一事的警戒還不夠嗎?天君要讓三界看見違逆他的下場,你下界來卻要護著北疆,這本就是與天君原意不合。這一次有為師做擔保,天君愿縱容你為北疆戰一回。可以后……”
宵君承的喜悅神色再看不出,他的眉梢掛上了冰晶:“師父,天冷了,我讓左副將送您回昆侖。”
“宵君承!”仙人憤怒地杵一下拐杖,四下宿鳥驚飛。
“宵君承,天君之意乃大道之意,任何人不得違抗!”仙人因憤怒漲紅了臉,與他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相當不符,“我在昆侖山是怎么教你的,你下來一趟全忘了?”
“師父所授,徒兒不敢忘。但北疆無錯,不應受私怨枉死。您是昆侖地承,更明白一方地承法力不強,此地最易受到侵擾。銀幽軍要是真的攻下了北疆,到那時天君之怒雖消,北疆諸多生靈卻會無辜喪命。眼下北疆尚且年幼,孕育不出新地承,我已決心暫行地承之職,護佑此處。至于天君大道,恕我不敢茍同。”宵君承說這番話的時候面容鎮靜,拳頭卻不由得越攥越緊。
趁左副將不注意,右副將一手奪過她手中長劍,反手橫到左副將頸側道:“你不擅用長劍,何必呢?”
左副將沒空理她,鮮紅色的梅花靈魄一直在宵君承和昆侖地承之間打轉,看的人眼暈。
“那邊不是我們該看的,姐姐。”右副將把劍背貼到她的皮肉上。
雪山上陽光芒兇猛,如同嘶吼的猛獸,朝下崩騰而來。
等等,這聲音不是獸類,這是……
右副將最先回過神,朝兩人大喊道:“快跑,是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