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繚繞在屏風兩側，一方木桌旁有位男子百無聊賴地堆砌著各色金石珠寶。他手邊茶壺里飄出清雅花香，一只腳獨立桌上的白鳥好奇地從壺嘴往里瞧著。
接著白鳥瞪著一大一小兩只眼道：“將軍，石醋醋來報。”
云言初抬手隱去金石，坐正身子道：“讓她進來。”
白鳥伸出另一條腿站到桌上，霧氣識趣退散，門外叮叮當當的修建聲霎時全部傳入。
深綠裙裾飛揚，少女身影接住斜射而來的光，省去云言初遮擋日光的麻煩。跪在地上第剎那，石醋醋眼尾顯現出鮮紅色妖紋：“屬下拜見將軍。”
“小昭讓你來的？”云言初為自己倒上一杯熱茶，不疾不徐地將茶杯移到唇邊。
“是，大人有信給您。”石醋醋從腰間那出信件，雙手呈上。
白鳥看向云言初的眼色，隨即飛到石醋醋眼前，銜回了那封信。茶杯被重新放回原處，云言初親手拆開信封，只看那遒勁的墨痕，便知出自云昭月之手。
信上大篇幅寫著她在北疆有趣的見聞，只有后面幾段寫了她想念昆侖，想念哥哥泡的雪蓮花茶，順帶添上一句問云言初近況。
云言初苦澀一笑，心想道，這個小騙子裝的好像她第一回去北疆似的。
云言初輕輕把信放到袖中，對石醋醋道：“回去告訴小昭，本將軍一切安好，近來昆侖無戰事，不必惦念。”
“是。”石醋醋仍然跪著不動。
云言初看了眼門外，白鳥插嘴道：“神君還得過一會兒才能來。”
飄過的余光讓白鳥炸開了毛，它立刻變回茶寵的樣子，不敢再多一句嘴。
“說吧。”云言初的眉目如染寒霜。
石醋醋嚴肅道：“沈時清先后尋回梅花木魄和水魄，冥界越來越坐不住。這次大人與他入夢，遇上了百年來不曾現身的魔族。”
云言初把玩著茶杯道：“夢魘本就是魔族的地盤，遇上也在意料之中。現在小昭是昆侖的仙司，他們不敢放肆。”
石醋醋靈光一現：“對了將軍，北疆夏天連下好幾場雨，很多凡人精怪沾上后都得了怪病。”
“癥狀像曹家妻兒嗎？”一口熱茶入喉，云言初卻覺得它所過之處都是冰涼。
“嗯……”石醋醋的眼神軟了片刻，“所以屬下認為大人在那里很不安全。何況沈時清更是上天庭的眼中釘，他們府中有過歲寒出沒。”
“歲寒”這個詞一出，云言初瞬間緊張起來。這個組織暗殺過上天庭超過大半的神仙，且他們只牟取暴利，不屬于三界任何一派，這讓人拿不住把柄。雖然欣榮司建立后被暗殺的神仙數量有所減少，但仍然防不勝防。可以說現在除了冥界，對上天庭威脅最大的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歲寒。
他著急問道：“小昭可有受傷嗎？”
“大人，大人當時……中了一箭……”石醋醋越說聲音越小，她還是沒有幫云昭月瞞著，“將軍不用擔心，大人現在已經完全痊愈了。”
云言初氣得手指發抖，他語氣冷冽道：“花妖，去北疆之前本將軍說的話，你全忘干凈了？”
石醋醋趕忙低頭抱拳道：“將軍之言屬下不敢忘。”
方才輕盈流動的白霧涌到石醋醋四周，肅殺之氣充斥整個屋子。
怒氣全然顯露，云言初胸口劇烈起伏，手中茶杯險些捏碎。他一步步往上爬到今日，就是為了護自己這個妹妹余生無虞。憑借將軍的身份，他能與上天庭周旋；手里掌管著昆侖御魔法陣，他震得住冥界魔族。可他唯獨對“歲寒”沒辦法。
“你是本將軍放在小昭身邊的護身符，真有于她不利之事，你最應該知道該怎么做。以后再有這種事，即刻稟報給我。”云言初揉了揉眉心，袖子上的金蓮一朵朵綻開，“一會兒你去欣榮司提幾個能干的帶走。”
“是，將軍。”石醋醋歉疚道，“屬下知錯，日后屬下一定……”
白霧刺在石醋醋領口處的石榴花上，那花鮮紅愈發明媚動人。
自責和無措都擺在了少女臉上，云言初沒轉頭，看不到這些，他只能看見袖口失控生長的金蓮。
一百年前滿身是血，驚慌失措闖回仙府的年輕使君與這一刻的云言初巧妙重合。石醋醋記得那時候使君懷里有一只干枯瘦弱的小狐貍，后來知道那是神魔大戰時，年輕使君拼了命從魔族手里救回來的妹妹。云言初與她失散了很久才好不容易尋回，自然對這個妹妹十分珍視。
白鳥倏然抖動翅羽，點點金光浮動空中。云言初不動聲色施法，茶具變作金樽兩只，酒壇憑空出現，織錦長袖掩住了手邊那堆金石珠寶。
此時多說無益，石醋醋急忙行禮告退。
“讓我看看，言初備了什么好東西招待我。”
一頂盤蟒金玉冠散著耀眼光芒大步走進屋內，談笑間撲鼻脂粉香氣襲來，只見年輕公子錦衣飄飄，光彩照人。
“司命神君是貴客，自然得以無價之寶相迎。”云言初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不忘把手邊珠寶推出來。
“哎，說好了私下省去繁文縟節。瞧瞧，幾日不見，又生分了不是。”公子摘下金冠，眨眼換了身深紫色常服。他一屁股坐到云言初對面，舉起酒壇便倒，“我來晚了，先自罰一杯。”
公子舉樽一飲而盡，砸砸嘴回味后，瞪大了眼睛驚嘆道：“昆侖雪水釀的酒果然不同凡響！”
“得了吧行溪，哪有這么夸張。”云言初的手指游移在珠寶堆里，他一邊挑揀著上好的玉石，一邊打趣道：“天下名酒皆入司命府，你還能瞧得上我這兒的薄酒？”
“言初，你這就外行了不是。好酒不在于多，而在于稀少。”玉行溪拿過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石頭，對著光照了照，熟練地放到了隨身的口袋里，“玉也是。”
“原是這個道理。”云言初使出三分力氣拽住玉行溪挑的金手鏈一端，微笑注視他道：“看來云某有幸，竟能得識稀世之玉。”
“玉結有緣人，言初兄可是我千載難逢的貴人。”玉行溪稍稍一動，那金手鏈還是到了他手中，“不過有一說一，和你做生意也虧太多了。”
云言初給他斟上酒道：“那你還來做什么？”
玉行溪毫不客氣地接過金樽：“沒辦法啊，我想要的東西只在你昆侖有。”
“說吧，這次又想從我這兒拿點什么玩意兒。”云言初手指捻著玉珠，酡紅襯得手腕紅潤不少。
玉行溪先望了望四周環境，站起身彎腰貼近云言初耳邊，壓著嗓子道：“乾坤法鏡。”
云言初神色一驚，面容上嚴肅了不少：“行溪，這話可不能亂說。”
“生人魂魄我已有打算，差的是炮制法鏡的工匠。”玉行溪細聲講著，“好兄弟，我不會讓你沾上這事兒分毫。只是想求你幫我尋幾個云氏工匠，要不然這事兒單憑我一個肯定辦不成。要是運氣不好真敗露了，頂多把那幾個工匠殺了了事，追不到咱們頭上。”
云言初裝作為難的樣子，皺眉道：“找工匠不難，可你怎么突然想起來要乾坤法鏡了？”
“唉，最近上天庭的神仙給自家族人修改命簿的越來越多，其他地方的凡人陽壽越來越長。眼下生多死少，我總要找點替死鬼平衡。”玉行溪的眼神奸猾，語氣舒緩，“上天庭核對命簿也只看人間生死總數，不會細究某處。我這一想，北疆是個好地方啊，它早就生死不平了，多來點亂子也只會扣到沈時清的腦袋上，和我沒關系。”
他見云言初沒有直視他，想來心里還是猶豫，便接著煽風點火道：“其實北疆若是來場天災，必得有不少活人變成死鬼，到時候這就是筆糊涂賬。”
玉行溪密謀得激動，雙頰泛紅，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已經干成這件事了。
云言初面色擔憂道：“行溪，你跟我說實話，你在冥界是不是也有生意？”
玉行溪直言道：“言初兄，司命這官兒從古至今都和三界連著，我想沒有也難啊。”
白霧翻涌在屋內，紫色變成猶如夢魘般的顏色，桌上金玉爛如墓土。云言初心里暗自想道：看這玉行溪的意思，他們是鐵了心要拉自己下水。
乾坤法鏡被稱作邪物不是沒有原因的。它用生人魂魄作為原料，上天庭自動視為這些人尚存于世，不算死人。而冥界尚有權勢的鬼族打點司命后，可以通過乾坤法鏡再入世間，但這些鬼不算生人。依靠邪念造出的乾坤法鏡，也成全了隱匿在三界的邪念。
如此一來，看似生死相平的安穩大局，實則是以這些無力掌控自身性命的人為基石。
鬼族積壓冤魂不散，往生路大道上寥寥無人，只因這面小小的鏡子作祟。想來可笑，經過粉飾的三界安寧又何嘗不是籠住世間人的大夢。
云言初勸阻道：“你膽子也太大了，沈時清剛把乾坤法鏡呈到天君跟前，這才過了多久，你又要放鬼。”
“一個沈時清怕什么，再說了，難道天君不知這里面怎么回事？”玉行溪真的喝上了頭，又給自己倒上了，“好兄弟，你也該知道參君不愿意解開法鏡，不是解不開，而是不想耽擱天地相合的大勢。”
玉行溪一直觀察著云言初的神色，小心給他斟酒道：“言初啊，若是真天地相合了，咱們可就再撈不著現在這樣的好處了。不如趁這好好時候，多為將來打算。你是成了上天庭紅人，可是小昭還沒成神吶。”
云言初思索良久，舉起金樽道：“好，我答應你。”
“爽快！”金樽一碰，玉液飛濺到珠寶上，其光澤更甚。
玉行溪道：“尋梅完成之前，快找個由頭把小昭弄回來吧，北疆就快完蛋啦。”
云言初扶額道：“小昭脾氣太倔，容我想想辦法。”
一陣爽朗的笑聲刺耳劃過云言初耳邊，玉行溪整張臉盈滿笑意道：“言初啊言初，我還是第一次見你沒辦法。”
門外叮叮當當的聲音不停響起，讓人聽不出是高樓初建，還是大廈將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