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時清用折扇抵住額頭，腦海里鬼魅似的幻影散去，徒留零散陰綠。

“殿下。”詹長忠遠遠察覺出沈時清狀態不對，扒拉開人群跑到他旁邊，趕緊伸手扶住他。

花凜變回原身幫忙去扶倒塌的柱子，聞聲往這邊看了一眼。

薄薄一層冷汗覆蓋在額角，汗珠順著碎發滑落到耳垂。沈時清聲色如常道：“我沒事，你先去疏散百姓。”

鬧哄哄的環境吵得他眼前天旋地轉，仿佛天上數十雙眼睛倒掛至他的周身，此刻多余的一舉一動都將成為破綻。

沈時清撤下折扇，面不改色地囑托了詹長忠幾句，心中思量著剛才的事。五行術是順應四時生發的術法，這時候施法產生的寒氣理應受限削減。可云昭月的法術不受此影響，僅外露少許寒氣便能引他在炎炎夏日舊疾復發。要么她已將五行術全部融會貫通，要么她還在其中摻雜了其他法術。

他對五行術只略通一二，很難看出其中門道，于是沈時清對詹長忠再道：“我或許是中了暑熱，待處理完百姓的事，讓醫官來竹風堂見我。”

“是。”詹長忠看著沈時清的背影愣了片刻，轉頭繼續疏散百姓。

而沈時清所提的醫官此時正在綺香閣內救治著躺在病床上臉色煞白的石醋醋。

“蘭谷泉水清理傷口，枯骨楓五兩止血，荒山露三兩補妖力。”

扶黛站在一群面帶薄紗的女子中央，有條不紊地安排著，而閃爍的目光流露出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忍。

“我來修復剩下的受損經脈，其余人繼續維持她的氣息。”扶黛說完，醫官們紛紛行動起來。

醫官們小心揭開與傷口粘在一起的布料，霎時間濃重刺鼻的血腥充斥整間屋子。燒焦的氣味順著門縫溜到外面，被云昭月抓個正著。

聽扶黛說石醋醋被救下來的時候神智不清，嘴里說著愧對將軍之類的話，發瘋似的一心求死。云昭月知道此時進去查看她的傷勢，只會加重石醋醋的愧疚，無益于救治，便在門外守著。

凄厲的叫喊聽得人心顫，云昭月眉頭越發緊皺。真不知道云言初給這小石榴花灌的哪門子迷魂湯，讓她忠心到如此地步。

在昆侖山第一次見石醋醋的時候，云昭月就知道她是云言初用來監視自己行動的棋子。石醋醋有著和那人一模一樣的音容，一樣偏好的穿衣風格，一樣對她關心無微不至。

云言初想用障眼法編織出摯友重逢的幻夢，留她在昆侖安度余生，殊不知云昭月打一開始便看清了所有。她對這位不熟識的兄長裝了百年情誼深厚，如今看著受傷的石醋醋，心底再次翻涌出沉積已久的厭惡。

“扶姑娘，妖氣有異變！”里面焦急喊道。

扶黛一掌搭在石醋醋心口，火燒般的灼熱立刻奔騰而出。雪白皮膚襯得石醋醋周身經脈青厲可怖，自傷口處跑出的妖力橫沖直撞，屋內頓時一片狼藉。

噼里啪啦的亂響并沒有隨著救治停息，云昭月捏出個法訣，寒氣趁亂從窗縫溜了進去。

經脈斷裂處涌出的鮮血越來越多，石醋醋的頭向后背去，好幾位醫官在她身邊都按不住這具拼命彎曲的身體。扶黛不顧自己被燒傷的右手，義無反顧搭上握著草藥的左手施法，頓時冒出更為刺眼的白光！

片刻后，待光芒散去，石醋醋的口唇逐漸恢復了淡淡的血色。

眾醫官皆松了口氣，石醋醋是因為妖力暴漲失控才導致經脈斷裂，這下控制住了妖力，剩下的傷就好辦了。同時她們也在心底暗自嘆服扶黛的醫術，沒想到這位年輕輕輕的醫官處理起精怪的妖力失控頗有心得，要知道早些年扶黛只是以救治凡人出名而已。

扶黛神色平靜，心里卻始終沒有松下那根緊繃的弦。她把雙手挪開，看了眼結痂處被燒成粉末的赤霞草。這種草藥的確有控制維穩火性妖力的強悍功效，可沒有外力加持絕不會這樣快。憑她的術法水平，扶黛剛剛早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沒想到這么快就結束了。

緊張氣氛緩解后，無孔不入的悶熱感襲來，有位醫官先支開了窗戶。

氣息拂過毛孔，疲倦的身體首先感受到溫度，石醋醋幽幽轉醒，一滴汗珠落到她的脖頸處，最先入眼的是扶黛綁著五彩繩的發辮。

石醋醋一把打開扶黛懸在空中結救治術法的雙手，眼里滿是無端的恨意。

扶黛柔聲安慰道：“石姑娘，你的傷需要靜養。”

“我不需要你們救我，滾，全都滾開！”石醋醋扯開繃帶，草藥混著血塊掉落下來。

猙獰的傷口再次暴露到空氣中，眾醫官臉上無不流露出關切。扶黛攔下一名想要上前為石醋醋重新包扎的醫官，語氣依舊溫柔：“石姑娘，這間屋子里的人只關心你的性命，天大的事都被攔在了外面，你暫且安心便好。”

“呵。”石醋醋這一聲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她的眼瞳里盡是鋒芒，“我放火燒暮霆山是死罪，難道僅憑你們便能將此罪一筆勾銷？與其把命放在你們這群凡人手里左右，還不如直接殺了我來得痛快。”

扶黛搶在她拿起藥剪之前布施下制動術法，她道：“石姑娘，這屋子里不論人與妖，只有醫者和傷者。”

其他醫官見石醋醋狀況不對，都留下來恐怕只會加重她的負擔，于是快速收拾了下屋子里尖銳的物品，匆匆離開了。

云昭月在外面隱去身形，繼續關注著屋內情況。

扶黛重新打開另一個藥匣，小心配置草藥道：“暮霆山的事尚有蹊蹺，你先莫要急著攬到自己身上。”

一聽這話，石醋醋的表情更為激動，但是被術法束縛著，她是一刻也動彈不得。

“石姑娘，我知你向來重情義，但你只有一條命，萬萬不能事事都以此相搏。”扶黛上藥的動作十分輕柔，減退了許多藥粉的燒灼感，也讓石醋醋的情緒逐漸安定下來。

一圈圈白色繃帶纏繞到手臂上，石醋醋的目光看著一旁燒焦的石榴花瓣微微出神。

扶黛剪掉多余的繃帶道：“你若還是心里過意不去，那便等日后將養好了，再將功折罪。這也是個法子不是？”

她很清楚石醋醋此時的心緒。曾經她無數次當著沈時清的面發毒誓，說愿為殿下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可她越是這樣，沈時清反而越沒有啟用她的意思。扶黛想不通，就這樣在綺香閣默默待了許多年。

等她不再急于報恩，心性穩定后，沈時清才開始讓她參與府中大小事務。到現在扶黛已經記不太清神魔大戰的細節，忘了神君是如何護住她們這支魔族的性命。

輕輕一嘆，扶黛吹去多余的藥粉，石醋醋的眉頭微松。

“好了，在你傷好之前不會有其他事的。”扶黛虛握著她的手道，“石姑娘就算不信我，也要相信大人和殿下。”

她的眼神移向窗外，云昭月站在橋上撒著魚食，錦鯉逆流光而上，仿佛時間開始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