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光水滑的大尾巴劃過指間,帶著冰碴兒的毛發扎得沈時清有些刺痛。他整個人陷在藤椅里,左手顫抖著扶在膝頭,試圖用法術鉗制住躁動不安的神力。但從蒼白的面色看來,昆侖地承教給他的法術于事無補。
五行火術慢慢滲入內里,左腿卻越發僵硬。沈時清咬牙堅持著,左手骨線繃得極緊。
此時桌上一方小村落突然活動起來,耳邊流水淙淙,沈時清的記憶也隨之漂流到遠處。
映入眼簾的是與沈府建構差不多的神君府邸,奇怪的是里面沒有來往仆從,只有一位少年在空蕩蕩的院子里練劍。
竹葉瀟瀟掩映,少年面容模糊不清,能看清的唯有他的背影。
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長發。朱紅蓼藍發繩纏繞發間,串起一顆顆雕刻成花的綠松石,一直延續到發尾,最后垂墜腰間。兩顆上好的白玉珠子如初剝果仁,正系在末端,其邊緣微微沁血,隱露肅殺之氣。
那兩條發辮不同于其他無拘無束的發絲,十分乖順地貼在少年后面。
光影交錯時,磚瓦融為一體,少年仿佛也變成了這府邸的一部分。
白光掠過少年長發,他突感后頸劃過一陣冰涼,猛地機敏轉身。而綴著藍繡球花的紙傘往前一頂,順勢擋下少年利爪。
沾了泥的長靴往后輕巧連退幾步,指甲染得不均的那只手將傘揚起,仍擋著來人面容,只露出了一截掛滿各色小石珠的長長發辮。
“你是何人?”少年抽出腰間匕首警惕道。
來者不語,只是單手轉了下那柄藍花傘,引來幾只蛺蝶翻飛環繞其上。
少年往前走大步走去,抬手想掀開藍花傘,可來者陡然收傘往他胳膊上一敲,少年霎時泄了力氣。單這一下,少年便察覺出來者內力深厚,收放自如,看來這人的武功絕不在他之下。
于是趁傘面張開之前,少年另一手飛快握住傘骨,立刻從來者手中奪走。因用力過猛,傘骨“咔嚓”一聲折斷,紛紛揚揚的藍花揚滿兩位之間。
不等看清來者面容,明晃晃的雪刃眨眼破開落花,帶著毫不遮掩的戾氣來到少年眼前。只見他偏身一躲,刀身掠過冰涼的耳墜,少年憑著感覺擒住那人手臂,雖勉強定住來者動作,可刀鋒早已割斷了少年耳后的長生辮。
來者甩開少年蠻不講理的拖拽,輕輕躍到一邊,蹲下身去看摔壞的藍花傘。后背撞到石柱的少年疼得呲牙咧嘴,此時他心里又急又氣,想著自己從小習武,天賦過人,贏過族中多少壯士,這還是頭一次被打得還不了手。
現在那人背對著他擺弄傘骨零件,少年露出獠牙,奮起撲襲!
那人隨便抬了抬手指,少年便如提線木偶一般被定在了空中。再轉頭,一雙攝人心魄的冰藍眼睛與他對視,豎起的瞳孔昭示著余怒未消。
炎炎烈日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冷臉對著他,手里還拿著他的長生辮,怎么看都有種詭異感。
“你,你想對本君怎樣!放本君下來!”少年氣憤掙扎道。
“很好。”小姑娘掂了掂手里的辮子,說著一口十分不流利的人話道,“這個,要定了。”
少年聽得一頭霧水,順著她的視線看到長生辮,生氣喊道:“那是本君的長生辮,你說要就要啊!趕緊放我下來,否則我定要治你的罪!”
小姑娘認真聽他說完,又認真搖搖頭,攤開手字正腔圓道:“沒錢。”
“這個,也好。”小姑娘指了指藍花傘,又指了指手里的長生辮,“換。”
“誰說賣你了?”少年在空中狗刨似的掙扎,“讓你放我下來,聽到沒有!”
小姑娘完全無視他的發瘋,轉身就往橋上走去。好巧不巧,這時法術突然失靈,少年摔到地上不顧疼痛,跑上前和小姑娘扭打在一起。
等其他人趕到這邊的時候,少年揪著小姑娘的辮子,小姑娘擰著少年的耳朵,兩人的衣服上滾得全都是泥,互相低吼著不肯認輸。周圍人費了好大力氣拉開了少年,小姑娘卻怎么都說不動,最后要不是宵君承趕過來,這場鬧劇怕是結束不了。
少年被周圍人寵愛慣了,脾氣也驕縱,今日當著眾人被打成這樣,于是惱羞成怒罵了好幾句。
小姑娘并未回嘴,冷臉瞧了他一眼,頂著兩只狐耳同宵君承一道走了。
等后來小姑娘跟他學人話,說的第一句完整的人話便是:“罵我是野狐,那你又是什么?”
破碎的記憶在腦海中反復校對,眼前景物一一暗淡,這次輪到沈時清說不出話了。
昔日話多的少年背離前塵走到如今,面對舊事只剩下了緘默。
腦海中思緒萬千,他恍惚憶起族中習俗:狼族成年前不得修剪長生辮,否則會有危及性命之災。所以當年盡管神君夫婦并不在意小孩子之間的打鬧,宵君承還是重罰了云昭月。
他收回了云昭月的所有妖力以及法術書籍,讓她閉門思過半年,在此之前還必須要拿出誠意親自來給沈時清道歉。
云昭月大概沒懂“因一己私欲加害他人”的罪名是什么意思,只聽懂了后面說的“同等償還”。所以第二天一早,沈時清門前放了一條掛著各種小石頭的發辮,旁邊還零零散散放著畫的歪七扭八的長命平安符。
聽說是云昭月下山露出真身,把觀里諸多道士恐嚇一番后,跟著他們學畫的這堆符。
想到這里,沈時清笑出聲,把旁邊剛趕過來的扶黛嚇得手一抖,以為他精神失常了。
“殿下。”扶黛出言打斷了他的追憶。
沈時清將手從膝頭挪開,拿起扇柄挑出一縷冰藍寒氣,繼而幽幽道:“你且查一查這是如何練出來的。”
扶黛袖口柳條抽出身,生發出幾片嫩葉接過寒氣,哆嗦著蜷曲了邊緣。
她合眼沉思,從這一片冰涼中挑著不同的術式。半晌后,突然袖口一震,扶黛剛舒展的眉頭又擰在一起。已經辨別出的術式聚合到一起,變成了她不曾見過的樣子。
扶黛行禮回道:“殿下,恕我無能。這法術看上去雖全部是五行術式,但運行起來毫無章法可言,相當霸道,應是揉雜了許多種不同的力量。單是我能解開的外層術式便含了妖力和神力兩種,內里術式我甚至無法觸碰。”
沈時清思索著,折扇在他手中隨意開合。云昭月已成仙司,按理說像獸性一樣難以控制的妖力早該全部轉化成了神力,但現在她還留著,不知是否與她靈魄混沌有關。
這個突破口眨眼又成了死胡同,不受三界術法規則約束的混沌總能輕易掩蓋一切不合理的疑點。
扇面折疊了畫卷,沈時清把它放到桌上,心想就此作罷。他原本也沒指望能從這縷寒氣上查出太多,畢竟云昭月不想身份被他人察覺,她自己常用的法術應該很少會露出有用的馬腳。
偏這時候扶黛又道:“可是,它似乎讓這道封印松動了。”
沈時清眼底劃過一絲不可置信,又很快被翻涌而起的金色掩蓋,他抬眼看見扶黛小心翼翼站在一旁,但臉上神色堅定,可見她說出這句話時心里很有把握。
沈時清臉色沉下來,緩緩問道:“哪道封印?”
“殿下左膝這一道雷火罰。”扶黛解釋說,“我墮入魔道前曾在上天庭戮神司任職,收治過受罰的神仙,故而識得這道封印。”
“那你治得好它嗎?”沈時清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扶黛惶恐跪下:“回稟殿下,這道雷火罰屬上神神力,已完全斷了您左膝全部經脈,我,我,我學藝不精,只會緩解遺痛,實在無法逆轉。”
沈時清眼中的光芒暗下去,腦海中的思緒卻愈發沸騰。
上神之力動輒毀天滅地,哪怕是十幾位神仙聯手也不能與之抗衡,而云昭月的一點寒氣竟能讓它松動,她真實的力量到底何等強大,簡直不敢想象。
愉悅的咕咕聲突然響起,沈時清一擺手,扶黛立刻隱身退下。
只見他向著自動打開的房門,掀袍叩拜道:“時清恭迎地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