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翠綠掃過銀白發尾,繞到拐杖底部,沿著花紋一路攀到頂部。最上方枯皺的手緊緊握住翎羽,拖著佝僂的身軀邁過門檻。
門窗自然而然關閉,室內悶熱驟然被驅散。
“你既不便行禮,起身就是了。”昆侖地承隨意找了位置坐下。見一壺熱茶恰到好處地出現在桌上,拐杖上的孔雀腦袋開始四處張望。
沈時清單手撐地起身,搖晃了幾下下才站穩,他扶住桌緣坐到椅子上,不敢直視來人。
瑩白神力環住他的手腕,昆侖地承診脈時眉頭一皺,緩緩道:“時清,你的魂魄還是太虛弱了。”
沈時清苦笑道:“在下不才,休養三百年仍是殘軀一副。”
昆侖地承捋過耳邊艷藍,像長輩一般安慰他道:“多少人受過一次雷火罰便魂飛魄散,你能挺過三百年已是萬分不易,莫要妄自菲薄。”
和緩的混沌之力與寒氣相沖,昆侖地承眉頭一皺,很快施法將封印上遺留的寒氣驅散。他無奈嘆口氣道:“云昭月出手沒輕沒重,往后她施法時,你還是離遠些為妙。等會兒我給你留些昆侖的藥材,讓你府上醫官們按照新方子配置,你堅持每日煎服,冬天時候就沒那么難挨了。”
沈時清行禮高過眼耳,向昆侖地承道謝,寬大的袖袍遮住了一閃而過的豎瞳。
昆侖地承繼續道:“我看這北疆今日又是場無端大災,物候顛倒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不知你尋回的是哪兩縷靈魄,怎的攔不住劇變?”
他問的懇切,但沈時清心里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調整了表情,乖順答道:“木魄和水魄。”
昆侖地承托住茶盞的手稍頓一下,耳邊孔雀尾羽上的眼睛死死盯住沈時清。
蒼老的聲音緩緩道:“不錯,水木互為滋養能幫你解決苦痛。”
沈時清點點頭,沒有解釋別的。
昆侖地承捂住胸口咳嗽幾聲,聽著像中空的樹干被敲斷了似的。他接過沈時清遞上來的茶,不緊不慢飲下道:“見你好生養著身子,我便放心了。如今你和云昭月尋梅勢如破竹,上天庭已暗生出諸多不滿,后續之路的明槍暗箭還需費神提防,沒個好身體可不行。”
“大人說的是。”沈時清觀察著他的神色,繼續道:“在下微賤,幸得大人相助茍活至此。此生只愿助大人完成霸業,九死不悔。”
拐杖斜到一邊,昆侖地承將它撈回來,又擺手制止沈時清道:“我一個孤家寡人的老頭子能圖謀什么霸業,不過是想有生之年再見一見我的徒兒罷了。”
說到這里,長嘆聲再次回蕩屋中,引得塵灰飄浮。“我方才看君承在你府中恢復得很好,仙身穩定,靈智齊全,抱著他那琵琶彈了四五曲。”昆侖地承臉上浮現出慈愛的笑容,半是數落半是懷念道,“他啊,重來多少回都這樣,不喜歡世間紛擾,一門心思遠避塵俗。可偏一開始生到了上天庭,又是個千百年難得的明君之才,注定躲不開紛爭。”
茶杯蓋子被擱置在一邊許久,杯中斷斷續續的熱氣轉了涼。屋里明燭映在昆侖地承眼里,連成一片火,燒著一座山,熬著一個人。
“這命啊,從一開始就做不得主,后面管他司命再怎么寫都沒用。”
苦笑在他臉上僵住片刻,嘆氣結束后,順著皺紋滑到陰影中間去了。昆侖地承整理下衣襟,扶著桌緣站起來,燭火搖晃照出許多個影子。
“人老了愛嘮叨,你別見怪。”昆侖地承自嘲道,“我去綺香閣一趟,莫送了。”
“多謝大人。”沈時清行禮,躬身送他到門外,注視著他像綺香閣走去。
孔雀的虛影從拐杖頂部跑出來,緊貼著他走去。外面天色已暗,工匠們連夜修繕屋子,燒焦的黢黑墻壁仿佛能吞掉走過的人。墻外人言不絕,多是在說劫后余生的后怕。昆侖地承的白發拂過之處冒出星星點點的嫩綠,一片狼籍之中格外醒目。
沈時清半倚到門框上抵住額角,困倦地眨眨眼,試圖擺脫沉重的無力感。四周傳來的聲音逐漸模糊,尖銳的耳鳴接連挑斷思緒,他知道這是過度透支神力帶來的后果。剛才為了不讓昆侖地承察覺出封印松動,他調動所有神力回正了封印,已斷裂的經脈長久不通神力,因此難以承受。
面前的假山怪竹以夜色作掩映,靠在一處互為爪牙。沈時清依稀記得府中布置不是這樣,雖記不清楚該如何擺放,但至少不會讓人覺得猙獰可怖。腦海中遠去的畫面強硬與現在的景象折疊,似乎要證明他身上的時間早就停止了流動。
額角突突跳個不停,沈時清略感煩躁,一拳打到門框上。
棲在樹梢的宿鳥驚飛,枝葉慌張亂顫。高懸其上的月亮投下目光,遇到人間事物化成了流轉的水,勾勒假山怪竹輪廓明了。
清晰的傷痛從手上傳來,蓋過了未曾間歇的頭疼。沈時清剛想松口氣,偏這時腳下一軟!
“見面就行大禮?”一雙手扶住了他,腕間細鐲叮當響,“久等了,殿下。”
月光下,古井無波的眼睛也靈動,何況來人是她。枝葉重新聚作一團,流光只剎那劃過,沈時清卻移不開目光。
“去屋里說?”云昭月道。
沈時清迅速收回自己的袖子,站直了道:“里面冷,去橋那邊吧。”
他不自然地轉身往前,云昭月疑惑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不明白扶他一下,這人反應怎么如此激烈。她活了幾個百年,人間規矩變換不同,禮法于她而言復雜至極,她學著適應,但平日里也懶得去管。
興許又是壞了哪條規矩吧,云昭月心里想道,跟上了沈時清的腳步。
橋上涼風拂過,沈時清緊了緊外袍道:“昆侖地承來過了。”
“嗯,給你留了不少藥材。”云昭月坐到橋上,手里撒下魚食。
“偷聽是大人的習慣嗎?”沈時清道。
云昭月道:“我看殿下給房頂上的結界打的洞閑置沒用,不如我趁手一用。”
沈時清道:“既然大人都知道了,在下無話可說。”
“說說你打算怎么辦啊。”云昭月看著水里爭相搶食的錦鯉,有一搭沒一搭道,“元闕今可是要我盯住你,省的你生出異心,妨礙我師父登上皇位。”
沈時清心中略微詫異,昆侖地承居然知曉云昭月的身份。可轉念一想,云昭月這層瞞得住天上地下,的確非云言初一己之能為。
沈時清望著一圈圈漣漪出神:“我們半路搭伙,各懷心思,非同道中人,他提防我也是意料之中。他說的這個異心,想必是恢復宵君承真身必不可少的混沌之力吧?”
云昭月道:“不錯,元闕今怕你藏著的貪狼星別有他用。”
沈時清嘆道:“他派你來此是為了這個啊。”
云昭月解釋道:“貪狼星是我師父本命,有它助力,我師父能恢復鼎盛時期的神力。與之相比,梅花靈魄的作用差了一大截,頂多能把我師父重塑成神。元闕今以為你不懂這些,便想法子忽悠你尋梅,嘴上說是為了替他徒兒完成心愿,力救北疆,說到底還是為了他自己。”
沈時清拿扇子敲敲額角道:“既然如此,在下往后還是尋梅為主,藏星為輔了。短時間內,在下還得靠他續命,惹不起他啊。”
他輕蔑笑道:“一個遠在昆侖的老神仙牽制我北疆良久,說來當真是笑話。”
云昭月笑笑道:“地承主掌混沌,本可以逍遙在三界之外,卻被俗事纏得扭曲。北疆又怎么不算是牽制住了他呢?”
“生為世間閑客爾,樊籠怎堪困吾身。”她念完元闕今寫的詩拍下手,魚食碎屑落了個干凈。
團聚的錦鯉擺尾散去,明黃嬌紅交錯,星河倒映其中,橋上對影恍若沉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