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牘桌板如潮水一般退去,四周林木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的樹葉唯獨遮不住站在云昭月面前的男子。
云昭月狠狠盯著他,獸瞳全部展開,她雙手顫抖撐在地上,指甲也變得修長鋒利。
男子神情落寞地蹲下來,打量她道:“長夜漫漫,陛下可是讓我等好找。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好不容易等到您解開封印,可您卻不愿再使用魔氣?!?/p>
“為什么啊,陛下,為什么要拋下魔族……”男子把手伸向她,身后衣袂翩躚。
寒光閃過他二人中間,男子縮回手,東赫伊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右相,你不懂君臣規矩,要本將軍的沉舟斧教你嗎?”
男子嘴角上揚,縮手回到袖中,起身行禮道:“將軍息怒,我方才只是像為陛下拭去血跡,并無不敬之意?!?/p>
重甲摩擦聲在夜里格外刺耳,云昭月控制不住地露出獠牙。眼前的東赫伊的斧頭影影綽綽,宛如無數個重疊的月相。
兩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云昭月身上,曾經威震三界的魔皇現如今正狼狽地跪在他們腳下,連簡單的站起身都不能做到。
“白楊林能撐多久?”東赫伊問道。
“回將軍的話,最多一個時辰?!庇蚁嗤送麖堁牢枳Φ臉溆暗?。
“你的術法退步了?!睎|赫伊瞥向他,“還是你要臨陣倒戈?!?/p>
“時間久了,天上地下都會起疑,這個道理相信將軍不是不懂?!庇蚁嗦龡l斯理道,“再加上北疆時日無多,倒是您要抓緊時間利用此處怨氣運轉法陣,否則咱們可就前功盡棄了。”
“開陣。”東赫伊話不多說,一把將沉舟斧丟到地上。
右相輕盈躍上樹梢,雙手施法道:“還請陛下恕罪。”
霎時間,土地開裂,金蝶展翼,云昭月被牢牢圈禁在原地。方圓五里內的白楊林全部睜開眼睛,血淚橫流進地底。
從指尖傳來的疼痛鉆入心里,云昭月簡直無法思考,她的喊叫變成了嘶吼,她的頭頂出現了狐耳,曾經費盡心機歸一的尾巴重新變回了九條!
“東赫伊……”妖語音節簡單粗獷,有著極強的穿透力,“你在找死!”
懸在空中的金蝶與她對視,觸角貼在她前額道:“如果你能回來,我甘愿為之而死?!?/p>
金蝶的眼睛里有成千上萬的眼睛,它們長在樹上,它們落在地上,它們或是在云昭月的眼前,或是在云昭月的身后。
云昭月的手變得鮮血淋漓,她所跪坐的地方由腐骨爛肉堆積,四周伏尸千里,血海無邊無際。
“不可能……這不可能……”云昭月喃喃道。
她強忍著返上喉間的酸水,咬緊牙關,又一次攥起拳頭。粘稠的血腥氣來回挑逗她,使她不得不睜眼看向周圍。
這里躺著的有她熟識的朋友,有她不認識的陌生人,他們相貌各異,卻都長著同一雙眼睛,懷著扭曲的希冀看向她。
余孽可以活下去,但前提是背負前人無法掙脫的因果。
少年時的云昭月硬生生從左肩抽出了自己的靈骨,幻化出的偏鋒劍以混沌之力劃出一條生路。
那一瞬,天地同震,四海倒流,仿佛三界同歸混沌。
她本是朝著生門走去,卻在最后一刻將偏鋒劍對準了自己。
親友盡失,無牽無掛。
熟悉陌生的眼睛擠到她眼前,無意識中云昭月再次喚出了偏鋒劍。
早有人說過她是反骨天成的混沌,日后易成大患,與其獨活為禍世間,不如赴死保三界一時太平。她生來不喜爭端,日后事留給后世人去做吧。
反正生門已開,會有生靈活下來,北疆不會就此死去。
于是那把殺敵無數的長劍,又一次對準了她的心口。
“小山……”
“小昭……”
一只金蝶翩翩飛來,安穩落在劍尖,云昭月聽見了她自己的聲音。
“活下去?!?/p>
少年時的云薄山與今日云昭月聲音重合,手里的偏鋒劍重新變回了袖刀,眼前血色拖拽走了無數雙眼睛。
“阿月!”
沈時清慌張的面容一下子闖入了她的視線。
“你是……”云昭月臉上的金蝶紋若隱若現,她眉頭緊皺,眼神迷離道,“沈時清,你怎么在這兒……”
她的視線轉向沈時清的身后,雙斧殘影在空中飛舞,東赫伊在與什么纏斗。
不等她細想,溫熱的血從嘴角涌出,淌了沈時清一手。云昭月這才發現沈時清一手托著她的臉頰,她想張嘴說話,可是眼前人卻越發模糊。
“阿月,阿月,你回來了,這里是北疆!”沈時清激動地說著,可云昭月毫無反應,袖刀從她手里滑落到袖中。
他心里咯噔一下,隨即向后冷聲吩咐道:“動手?!?/p>
樹影里面刻歲寒的人一一出現,將東赫伊和右相團團圍住。
沈時清不想再與他們糾纏,他緊緊抱住云昭月上了馬車。
“回府,從最熱鬧的那條街走?!?/p>
沈時清在晚些時候收到歲寒密報,白楊林怨氣重聚。他心覺不對,只對外說是出來乘興夜游,帶著詹長忠就出來了。現在馬車不能太快,否則會被外界看出端倪。
沈時清望著云昭月失去血色的臉,心里慌的厲害,在他印象里云昭月從來沒有這樣過。
她好像永遠從容不迫,無論遇到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哪怕意外橫生,她也能隨機應變找出解法。
她總是迎風而立,不動不搖。沈時清自己都不知道何時仰慕上了這樣的云昭月,單是看向她,一切便會月朗風清。
“沈時清,你會后悔的……”云昭月嘴里嘟囔著,原本已經止住血的刀傷再次涌出鮮紅。
沈時清手忙腳亂地捂住刀口,又不敢太用力怕壓疼了她。他另一手將云昭月攬在懷里,云昭月的頭頂抵在他脖頸處,沈時清一遍又一遍重復道出“阿月,你不要睡,阿月,醒醒,我們一會兒就到沈府了,你不要睡……”
忍著淚意的聲音聽得云昭月心尖發顫,可她現在根本沒有睜開眼的力氣,只是一直不安地皺起眉頭。
“此生定然赴以全力,殺盡不公……”
“天地為證,千劫塑我,不滅不生……”
她一直重復著這幾句話,唇齒間冒出汩汩鮮血。沈時清無助地擦拭她的嘴角,可是那些血越來越多,他怎么都止不住。
這一刻他無比痛恨自己的神力只會殺伐,現在一丁點都不能為云昭月緩解痛楚。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別的什么都做不了。
喃喃傳來的妖語斬釘截鐵,可是過了一陣竟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泣聲。
“師父……我做到了……”
沈時清渾身仿佛被扎了一千根針,他感受到云昭月的身體在發抖,一點點變得冰冷。
“阿月,阿月,你醒一醒。”沈時清不敢搖晃她,他貼近她的耳邊說著,不自覺流下了眼淚。
滿街張燈結彩慶祝秋日豐收,可是沈時清笑不出來,他在馬車里簡直要瘋了。
好不容易熬到進入沈府,扶黛馬上從暗門迎上來。
“扶黛……扶黛,你快,你快救她……”沈時清抱著云昭月下了馬車,鮮血染紅了他大半身衣服。
扶黛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她也是第一次見往日里冷靜的沈時清語無倫次。
“大人受了刀傷,我們也不清楚為何傷的如此嚴重。”詹長忠道。
“好,我馬上將大人移入屋中救治,還請殿下回避。”扶黛接過云昭月,那只靈巧捏出各種法訣的手如今脫力搭在扶黛臂彎間。
沈時清眼看著客房的門關上,一把撐在欄桿上,久久不能回神。
若他早一點發現異動,云昭月是不是就不會傷這么重。
若他不同意云昭月回昆侖,是不是也就沒有后面的事發生。
若從一開始他拒絕云昭月來北疆,這一切是不是也能夠避免。
無數個念頭拖拽著他,沈時清仿佛一夜之間陷入沼澤。
他們一樣愿為北疆赴湯蹈火,所以他太明白云昭月的決心,這讓他無論如何不能阻止云昭月卷入這場漩渦。
但與此同時,他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云昭月受此折磨,而自己卻只能隔岸觀火。
想到這里,成神前的那句話穿越重重霧靄來到他眼前,照明了那些他自己都不曾窺見的私心。
“吾心有月,天下澄明?!?/p>
他在北疆駐留守候百余年,仿佛一直在等明月照徹的那一瞬間。
他沈時清其實深藏私心已久。
這時候扶黛從里面走了出來,對沈時清道:“云大人目前已無性命之憂,我把她的傷口都上好藥了。現在云大人的經脈在重塑,我再用藥只恐加重她的傷勢,現在能做的只有等?!?/p>
扶黛定了定心神,繼續道:“雖說此事九死一生,但是我們要相信云大人。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神相魔骨,扶黛知道,是陛下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