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云昭月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晌午。
透過床帷的陽光游移在她眼前,云昭月摸索到床沿,勉強(qiáng)支撐著坐了起來。屋里沒有點熏香,殘留著扶黛身上的草藥味,絲絲縷縷縈繞在云昭月的周圍。
她背靠在床上深吸了好幾口氣,想把自己從沉重里拖出來。
窗外人影輕移,鳥羽飛掠,她知道花凜在外面候著。
耳邊好像還有人在喚她的名字,那些聲音交織在一處,她分辨不出到底是誰在喊,只是依稀記得一聲“阿月”。
云昭月無奈一笑,除了沈時清,誰還敢這樣喚她。
肩膀上的刀傷傳來疼痛,牽扯到她的左手手指。云昭月握起拳頭又松開,如此重復(fù)好幾個來回,最后嘆了口氣。
她自覺緩和的差不多了,便下床穿鞋,一路上扶著屋內(nèi)陳設(shè)走向門口。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撲面而來的強(qiáng)光刺得她睜不開雙眼。
“主人!主人你醒了!”花凜激動地跑過來圍著她看了又看,“我去告訴扶黛!”
花凜撲騰起翅膀,切割成碎塊的陽光更為鋒利,云昭月抬袖半遮著眼,眉頭微顰。
“你等一會兒……”她伸出手想攔住它,不料這時腳下一絆!
“小心!”
沈時清不知何時從側(cè)面出現(xiàn),剛好扶住了即將摔倒的云昭月。
“主人,你沒事吧?”花凜嚇得飛了回來,他重新幻化回人形,臉上充滿了愧疚。
“沒事。”云昭月,“過會兒我好些了,親自去答謝她。”
花凜面露急色道:“可是主人你的傷不快點用藥怎么行?”
“這傷用不用藥都一樣。”云昭月慢慢推開沈時清替她遮擋陽光的袖子,露出一個令花凜安心的微笑道:“先替我回去一趟,報個平安,就說我已無性命之虞,莫要為我擔(dān)心。”
旁人或許以為云昭月這句話是捎給云言初的,可花凜再清楚不過,她這是在警告冥界那幫蠢蠢欲動的魔族,尤其是已經(jīng)與現(xiàn)任魔皇公然謀反的東赫伊和右相。
花凜答道:“那主人你好好養(yǎng)傷,我去去就回。”
小小的羽翼融進(jìn)那團(tuán)天上的光亮,云昭月目送他飛遠(yuǎn),方才撐起來的微笑漸漸消失,眉宇間染上了凝重。
“多謝殿下。”云昭月轉(zhuǎn)過頭來對沈時清說,“昨日兇險,讓殿下卷入其中實在愧疚,來日若有難處,殿下盡管開口,我定竭力助你。如今我還需在此處靜養(yǎng)幾日,勞煩殿下暫時不要向外界透露我的行蹤。”
她一邊說著,一邊悄悄推開了沈時清扶著她的手。
秋日的陽光灑在他們二人之間,猶如一道清淺的河流。
沈時清的手懸在半空,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他咽下口中酸澀,沙啞開口道:“你無事便好,其他事我不會多言。”
云昭月后退一步,向他行大禮,卻在向前拱手時牽扯到了傷口,一瞬間沒忍住咳出來一口血。她忙不迭捂住嘴,但還是沒能止住更多的血從嘴角淌出。
沈時清飛快越過那道光跑到她身邊,遞上一塊干凈的帕子。雪白浸染上鮮紅,沈時清托著帕子的那只手顫抖不止。
“阿月,你先回屋,我去叫扶黛,好不好?”他柔聲說著,不知道是在勸慰云昭月還是在勸慰他自己。
“我現(xiàn)在不能回屋去。”云昭月半靠在游廊欄桿上,抬頭望了一眼頭頂?shù)奶柕溃骸澳獗粺捇蟛拍芎拖缮硐噙m,否則靈魄與軀體對抗,我沒辦法完全恢復(fù)如常。”
沈時清望著她蒼白的面容,咬了咬下唇,開口問道:“你之前也是這樣嗎?”
云昭月神情稍頓,她見沈時清眼底閃爍道:“你當(dāng)千劫主時從不在晴日赴約。”
遙遠(yuǎn)記憶里的黑影頃刻與眼前之人重疊,所有漆黑散去,只剩下那雙明如星辰的眸子望穿百年風(fēng)塵。
千劫主與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歲寒統(tǒng)領(lǐng)有過幾面之緣,甚至共謀過神魔大戰(zhàn)的策略。冥界諸多事宜須她定奪,歲寒統(tǒng)領(lǐng)每次求見都會提前選定好時日。晴時有,雨時亦有,云昭月每次都跳過艷陽天,因為魔氣會受此影響。
呼嘯而過的風(fēng)吹亂云昭月的頭發(fā),她卻抓住了那一瞬間的清明。
戰(zhàn)敗后,她曾散落前塵萬千流于世間,沈時清便是其一。
不等云昭月開口,沈時清的悲傷已從微微上揚的嘴角溢出,他道:“是我。”
金黃的銀杏從他身后撲簌簌落下,云昭月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她怎么也沒想到昔日與魔族結(jié)盟者是沈時清,他的行為舉止與歲寒統(tǒng)領(lǐng)完全割裂,瓷器般易碎的溫柔何時在那位算計諸天神仙性命的統(tǒng)領(lǐng)身上出現(xiàn)過?
歲寒收取陰陽壽命替神魔辦事,把天上地下的水?dāng)嚨靡粓F(tuán)渾。沒有人查得清楚歲寒真正的模樣,因為他們是神是魔是人,也是鬼是妖是仙。歲寒統(tǒng)領(lǐng)曾告訴過她,歲寒的面具一旦帶上便不能再摘下,所有生靈都能以此為遮掩,成為他人手中鏟除異己的利器。他們被摘下皮相面具的那一刻早被溶解了真容,只剩下歲寒兩個大字。
下到窮鬼,上至天君,三界有壽者皆可雇傭歲寒,三界無命者皆可化身歲寒。
借刀殺人的刀和人全部藏在了歲寒之中,誰也不能分辨出彼此。
歲寒統(tǒng)領(lǐng)手握天下無名“利器”,人人望而生畏。
云昭月此刻才有些明白,歲寒統(tǒng)領(lǐng)同樣帶上了那張面具,旁人以為他被刀劍噬主,無情無義。可他沒有受此支配,所以摘下面具時,仍有他自己的模樣。
“為什么要取名叫歲寒?”云昭月問出來當(dāng)年第一次會面時同樣的問題。
沈時清給出了和當(dāng)年完全不一樣的答案:“因為百花殺后,歲歲天寒。”
今天的陽光格外灼目,云昭月無言望著他,似乎透過這張皮看到了一個更為模糊執(zhí)拗的身影,也戴著長長的耳飾。
那個身影左腿上有三顆釘子,一條碎了骨頭的腿跪在地上。
云昭月被曬得有些頭暈,額間突突跳個不停,碎成片的記憶割傷了她的思緒。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突然一把抓住沈時清的手腕。
沈時清慌忙扶住她偏向一側(cè)的身子,云昭月的心跳動地更為猛烈。這樣熾熱的溫度如此真實,不像在夢境中存在過。
他到底是誰,為什么他經(jīng)歷過百花殺,但夢境里根本沒有出現(xiàn)過他的身影?
冰藍(lán)覆蓋上她的眼睛,云昭月眼前起了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