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冰雪席卷,滿目琳瑯顏色,云昭月把他拉進了夢境。
一模一樣的白楊林中人滿為患。他們身穿五彩衣裳跪在雪地上,面朝中央最粗大的一棵白楊樹。
云昭月順著人群的目光看去,高高的馬尾毫無生氣地垂在少年耳側,風一吹露出藏在其中的一根發辮。
漂亮的小石頭綴在上面,像是頑強的野花,發尾的一撮白狐毛出賣了發辮真正的主人。
霎時風摧,林間聲如滄浪,云昭月的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
寬厚的手掌在眼淚無意識落下前擋在了云昭月眼前,沈時清平靜如常的語氣里摻雜了一絲懇求,他道:“阿月,這里天寒,我們回去吧。”
熟悉的刺痛遍布全身,云昭月喉間阻塞,一時竟說不出任何話。
沒有觸碰到眼睫的溫度依然拂上眼角,含涼的淚水劃過臉頰,如同刀割一般。
回過神來,她一只手牢牢抓住沈時清,眼里寒冰消融不見。
云昭月對上沈時清情緒復雜的眼睛,仍然沒有一點要松手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抓住他,或許是夢境對心緒的影響還未消散,又或許是什么連她都不清楚的原因。她抓著沈時清的力度極大,好像在拼命拉住一個即將墜落之人。
沈時清的袖子已經被抓得皺,他不顧手腕處的隱痛,一步步朝云昭月走過來。碎金流動眼中,他卸下經年浮塵輕松一笑,“看來阿月已經完全恢復了。”
云昭月這才驚覺自己還在抓著他,急忙松開手,不自然地移開目光道:“失禮了。”
沈時清第一次瞧見她心虛,心覺有趣,不由得又多看了幾眼。
“你看我做什么?”云昭月機敏問道。
“啊,我,我是怕你還有哪里不舒服。”沈時清說話的時候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耳垂已經紅的像熟透了的果子。
“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屋。”說完,云昭月就轉身走進屋里關上了門。
沈時清呆在原地眨眨眼,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引得云昭月不快。
“殿下,山神大人在前堂等您。”十八突然通報道。
沈時清趕緊加快了步伐往前堂走去,他不悅道:“大人來的時候你怎么不通報,哪有讓大人等我的道理!”
十八撓撓頭,為自己辯解道:“山神大人說了讓我晚點通報,您忙著正事呢。”
沈時清知道與他說不通這些,便問道:“酒續上了嗎?”
十八連連點頭:“續上了續上了,但是大人沒有喝,她在看您的字畫。”
字畫?沈時清心里更加疑惑,她什么時候喜歡看這些文墨之物了?她不是只喜歡吃肉喝酒嗎?
想到這里,沈時清突然臉上一紅,更加快了腳步。
他轉過拐角,一腳跨過門檻,果然看見那位身材高大壯實的山神大人手里拿著他前幾日所做畫像。
“曾許世間月,見卿如逢雪。”虎蘇念完這一句,立刻拍著桌子,爽朗大笑道:“哎呦哎呦,這詩可寫的了不得啊你。”
沈時清臉上發熱,他走過去想奪過來,卻不想虎蘇轉了個身繼續調侃:“誒誒誒,我還沒老眼昏花,讓我仔細瞧瞧,這畫上的我好像認識啊。”
柔光穿透宣紙,一條雪白的大尾巴躍然紙上。虎蘇故作恍然道:“這不是我們的……”
她拉長語調看向沈時清,眼里滿是戲謔。
“虎蘇姨!”沈時清又羞又惱,他想奪過畫,又怕扯壞了,動作稍慢了一點。
虎蘇輕輕一躍跑到椅背上蹲著,露出一對虎牙連連笑道:“我懂我懂,不給你說出去,我保密。”
“把畫還我。”沈時清伸手向她討要。
“不還,我還沒看夠呢。你說你這以前拿槍桿子的糙手,畫出來還挺是那么回事兒。”虎蘇從椅背上完全站起身子,頭頭是道地點評著,“不過嘛,這耳墜差了點兒意思,我給你改改啊。”
虎蘇不知道從哪掏出一支毛筆,右手拿起來就要往上畫。沈時清迅速跳上桌子,一把搶過去,虎蘇左手沒使勁,沈時清自然而然完好無損地拿了回來。
“這就心急啦,說說你小子藏了多久這心思了?”虎蘇把椅子轉了個圈坐回去,饒有興致地轉起了毛筆。
“虎蘇姨,你少打趣我吧。”沈時清躍下桌子,邊收拾桌子上的畫邊道。
虎蘇道:“你把這堆畫放在前堂,就不怕被有心之人看見?”
沈時清道:“除了您,府里人不敢不通報就讓人進來。”
虎蘇故作驚詫,她低頭小聲道:“小山也不行?”
沈時清臉上猶如火燒,他加快了手上收拾東西的動作道:“虎蘇姨,咱們趕緊說正事吧。”
“好,你不愿說我就不問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時間問。”虎蘇笑得開心,不知不覺老虎須子都從臉上冒了出來。
“您這次來,是山里出什么事了嗎?”沈時清坐下問道。
“不是。前幾日蒼玨親自來了一趟,又是說要收招我作上天庭神君的事。”虎蘇拿碗喝了口酒,嘆道:“說了八百遍我是妖,他非要招我,沒辦法打了一架。你猜怎么著?”
虎蘇把聲音壓下來:“他現在身子骨可不像以前那么硬朗了。”
“有三方地承養著他的身子骨,他竟有所衰老嗎?”沈時清抿一口茶,若有所思。
虎蘇咕咚咕咚干了那碗酒,抹去嘴角酒液:“像他這樣權衡三界幾百年,天天動那一個腦殼,怎么可能不老。”
“他老了,可他手下之人能萬年長青,如今仍不是梅花回來的時候。”沈時清看向畫中,心里稍有暖意。
“至少他老了是件好事,底下活動也能少些。”虎蘇抓抓頭發,“可別再來派人煩我了,神仙誰愿當誰當去,老娘這輩子就是只大妖。”
沈時清笑道:“您是山神,我們都仰仗著您呢。”
虎蘇拿手指了指他道:“少在這給我戴高帽。我生在暮霆山,也樂意在這兒,平生就這么個念想,跟別的無關。一開始我也沒想到自己能修煉到這種境界,還引來了不少麻煩,想想也真是好笑。三界一個個掙著把我拉過去,想多得個助力,可我又不是傻子,去哪邊都不自在。”
“所以您就想當大妖。”沈時清跟她碰了一杯。
“不對。”虎蘇笑著糾正他,雙腿舒服敞開,手往椅子上一搭,“老娘就是只大妖,天塌了,地陷了也不改。”
虎蘇不屑一顧地擺擺手:“至于那些能勞者多勞,擔大義行大道,都TM滾蛋吧。”
沈時清自幼便十分羨慕這位長輩的行事作風,她從不顧世上許多禮法所束,你說她自在逍遙也對,你說她無品無德也對。她能從上天庭手里救下蒙冤之輩,也會毫不猶豫殺掉誤入山中禁地之人。
她生在山林中,不多過問世間事。
但到了如今這時候,她也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摧毀北疆已成為天地相合不可避免的一環,暮霆山是北疆的一部分,她已不能再獨善其身。
“今日來此是想同你說,動手的時候記得叫我。”虎蘇拿碗跟他的茶杯碰了一下,仰頭示意道,“你可別玩老宵單打獨斗那一套,傻不愣登的還沒意思。打架還得聽你虎蘇姨的話,咱們打的就是群架,拼的就是個義氣!”
“行,我記著了。”沈時清開懷笑道,“以后就打群架!”
“爽快!”
烈酒入喉,虎蘇張開雙臂枕在后腦勺,滿意地砸砸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