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清早外面下了霜,沈時清囑咐扶黛在云昭月屋里添置些取暖的物件,扶黛含笑應了下來。
沈時清打量她從進來就笑呵呵的,與平常冷靜自持的樣子完全不同,便開口問道:“今日有什么高興的事嗎?”
扶黛笑意更深:“云大人恢復的差不多了,屬下自然高興。”
沈時清很是意外,府中侍從給他系著領子上的披風系帶,他身體不由得向前傾:“云大人肩上的傷口也好了嗎?”
“那個傷口已經止住了血開始慢慢愈合,但是因為太深,還需要一段日子呢。不過屬下看云大人整體狀態不錯,應該很快就能好起來了。”扶黛信心滿滿道。
“平日飲食有何需要注意的,你盡管和膳房那邊交代。”沈時清單手對向銅鏡理順耳飾,“對了,往我書房里填幾本藥書,尤其是講應急的那種。”
扶黛聽完這話瞬間目瞪口呆,她像是沒明白沈時清什么意思一樣,徹底愣在了原地。
“殿下也想為云大人……”詹長忠在一旁插嘴道。
“讓你說話了?”沈時清不滿意地偏頭瞪了他一眼,回頭繼續同扶黛說,“我回來之前放好就行。”
詹長忠沖扶黛擠眉弄眼,憨憨地笑著退下了。扶黛突然明白過來,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穿戴好華麗披風之后,沈時清與站在門外的詹長忠一起出了門。今日他們要去臨珠一趟,一來是應鐘鼎邀約,二來是拜會臨珠地承。
天君壽宴那件事給臨珠也帶來了不少的影響,地承手下最得力的干將福祿使從魔族手中死里逃生,一時間整個臨珠都人心惶惶。他們發現所謂福祿使再強也是血肉之軀,也有扛不住的時候。因此他們更加仰望地承,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臨珠成了北疆。
鐘鼎會在這檔子時候邀他去臨珠,沈時清認為背后多半是臨珠地承授意。可最近臨珠安穩太平,沒什么大事,沈時清也不知臨珠地承找他做甚。
想來逃婚不成的小鬼早早被綁在了臨珠,康玄同遠在冥界不好動手,不知道他暗地里有沒有找云昭月的麻煩。
想到這里,漂亮的大尾巴似乎又從他面前劃過,沈時清面上發熱,他趕緊打開腰間水壺,咕咚咕咚飲下好幾口水。他動作太急太快,許多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沈時清慌里慌張抬起袖子抹去水漬,再偷瞄一眼詹長忠,見他正在屏息凝神,稍稍松了一口氣。
“殿下有何事吩咐?”詹長忠突然睜開眼看向他。
沈時清剛喝下去的水一下子噴出來,他連連嗆咳擺手:“沒事……咳咳咳,沒事。”
他忘了詹長忠感覺極其敏銳這事兒,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
怎么就又想起云昭月了……沈時清在心里小聲嘀咕道。
我一會兒車外的聲音熱鬧起來,清脆的鈴聲混合進賣力的叫賣,別有一番風味。
“眠荷樓到咯!”馬車大聲道。
沈時清掀開車帷,金銀珠寶折射出的火彩瑩瑩入目,恍若天上璨星齊聚。這里是臨珠最有名的市坊,據說夜深人靜時來此處,地上的一粒沙子都是別處淘不到的寶貝。
他和詹長忠一下車,一大團奪目漂亮的“彩云”便笑著迎了上來,鐘鼎把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沈時清的肩上:“難得你有空,咱們上去喝!”
“先說好了,我的酒量可是不行。”沈時清同樣拍了拍鐘鼎肩膀。
鐘鼎笑道:“誰說喝酒了,我備的是臨珠市面上最好的茶,能喝上你就偷著樂吧。”
樓中人滿為患,廊上有幾位婀娜多姿的胡姬大方打量著過往來客,她們時不時湊在一起互相咬耳朵。
沈時清聽不懂胡語,他問鐘鼎道:“她們在說什么?”
“不知道。”鐘鼎爽朗笑道,還沖那些胡姬開心地揮揮手,“沈兄習慣就好,樓里客從四面八方聚過來,談完生意就走了。萍水相逢一瞬而已,臨珠就是這么個地方。”
沈時清笑笑不語,他們走上二樓,拐角古樸的花瓶里插著兩三枝珍珠做成的荷花,花瓣上點綴有晶瑩的藍寶石。
鐘鼎推開雕花紅木門,屋里檀香漫出,一位團簇金紋紫衣的高座其上,另一位蟒袍加身的跪拜在下。
座上人看見站在門口的沈時清和鐘鼎,只是稍稍抬了抬右手,大門便隨之關上。
跪在下面的那位根本不敢回頭,他痛哭流涕道:“老奴不該受人之托擅自改寫凡人命格。老奴吧對不起陛下提拔,對不起熊大人栽培,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我尚在上天庭任職的小孫兒……我沒有給他做出榜樣,老奴哎……”
“天君有令,削你官職,罰俸三十年,驅出臨珠。”熊越鎮定宣告出對他的處罰,扔出謫仙令。
“老奴……老奴領罰。”寬袍大袖遮住了那人大部分面容,沈時清見他哭得肩膀顫抖,卻像是憋不住笑一般。
“帶走。”熊越淡淡下達最后的命令,他一左一右兩個仙侍立刻上前扶起跪著的那位,帶他轉向大門。
那人與沈時清擦肩而過時,沈時清無比清楚地瞧見了布滿淚痕的臉上沒有遮掩的笑意。他暗自攥緊拳頭,迎上了熊越依然寡淡的目光。
沈時清開口嘲諷道:“這位演的可真好啊,句句痛思悔過,卻只字不提那些被他改了命運之人。”
熊越端起茶杯,吹一口氣,白霧繚繞間開口道:“如今神仙擅自改寫命格已經不是新鮮事了,他是這次運氣不好被鐘鼎抓到,上天庭不知還有多少神仙在做這樣的事。”
“他抬手動動筆就毀了他人大半輩子的努力,停他三十年俸祿外加職權,未免太便宜他了。”沈時清的語氣更加尖銳,“依我看,就該把他挨家挨戶送進那些被改命之人的大門,讓他們決定這廝今日受何罰,明日換一家又是另一罰,總歸他是不死之身,折騰個三十年也不妨事。”
鐘鼎意外的瞪大了眼睛,他從沒有聽過沈時清聽說出這樣的話。在他印象里沈時清一直溫和謙遜,不與人相爭,不談論他人善惡,似乎總是一副老好人的樣子。
熊越挑眉飲下一口茶水,語氣依然平淡:“倒是個好主意,該讓他嘗嘗身不由己的滋味。”
鐘鼎聽著這兩人說話陷入了深思。雖然是他親手抓的玉國使,但他也明白如今玉家權大勢大,玉國使不會受到太大處罰。玉行溪在臨珠幾乎與地承權勢持平,玉梓榮又是當今天后,好像在這種情況下,他已經默認了從輕發落。鐘鼎驚覺自己在上天庭任職這么多年,不知不覺中已被悄然磨去了棱角。
“福祿使,我有話與宸庚殿下單獨談談。”熊越放下茶杯道。
“是。”鐘鼎頗為贊許的看了沈時清一眼,然后行禮告退。
熊越道:“蒼娣的孩子比她明事理多了,那孩子自取兩魄交與我,托我給你,去治好那樵夫。她以前不分善惡,應該是被康玄同耽誤了。”
瑩白的魂魄落入沈時清掌心,他神情復雜問道:“念安現在心智不全,生活上可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熊越搖搖頭:“府上有侍女照顧著她,你無需操心,只是得找個適當的機會與康玄同說清楚。”
“我回去先同云昭月講,勞煩她空閑時去見一趟鬼王。”沈時清接過茶杯,向熊越道謝,“熊叔,康玄同喜怒無常,我們不能讓云昭月獨自冒險。”
熊越甚是不解地看向他:“她去那能叫冒險嗎?康玄同不掉一層皮就算輕的了。”
“如有需要,我會和她一同前往。康玄同與蒼娣怨她沒有及時出手相助,萬一兩人聯合……”沈時清眉頭越皺越深。
熊越嘆了口氣道:“小山公私分明,惹他們不快也屬正常。蒼娣從來向著她那個弟弟,連自己孩子被賣到我這兒了還被蒙在鼓里,說到底也是個可憐人。”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沈時清望著地上的謫仙令,“百花殺時是她透露了小山的行蹤,不然小山喝了我藏在后山隱藏氣息的酒,怎么可能會被天君手下發現!”
熊越見他越說越激動,一只手覆上沈時清的袖口,安慰道:“沒事,小山這不是現在好好活著呢。”
“可小山本不用過現在這樣的日子。”沈時清咬牙切齒地說出這一句,“蒼娣既然站到了她弟弟那一邊,就不該還想貪圖小山的幫助。”
“害,”熊越輕描淡寫地笑道,“若大家都能拎得清,也便沒有這么多糾纏斗爭了。”
“我看倒是你,怎么幾月不見,現在格外關心小山了?”熊越一副看透不說透的表情,給沈時清又滿上一杯茶,“你之前可不這樣。”
“我沒有。”沈時清連忙矢口否認。
熊越和藹笑道:“別怪熊叔沒提醒你,小山現在是知道你手里有宵君承才與你站在同一處,來日這層窗戶紙被捅破,你如何留得住她?”
此話猶如一聲驚雷,沈時清一手握緊茶杯,神色黯淡道:“熊叔,此事我自有打算。”
熊越敏銳覺察到他的猶豫,于是嘆道:“小子,你可別在關鍵時候犯糊涂啊。說到底,小山如今深不可測,我們也不清楚她到底站在哪一邊。眼下我和其余兩位地承都彎了脊梁,頂天立地的地方只剩下了北疆,天君一直想處之而后快。尋梅能拖一時,卻拖不了一世,來日小山取得神格,放她師父自由后,如何能一直與你同路?”
沈時清道:“我沒想用宵君承束縛住她,我想讓她自己選。”
“你覺得她會選北疆?要不是因為當年卷進百花殺,這孩子三百年間會過的這樣苦嗎?”熊越說到這里,也不由得眼里閃爍淚花,“那可是活生生抽出骨頭煉就的偏鋒劍吶,差一點兒就沒命了。后來有不知怎么墮入冥界,我還不知道那是什么殺人不眨眼的地方嗎……”
熊越幼年時曾誤入冥界,被打得近乎半死,在那個夢境美好的地方,只遵強者生存的道理,恃強凌弱之事無處不在。
沈時清聽出來他言語中的惋惜,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從狐妖到魔皇,他完全不知道云昭月走了一條何等艱難的道路。正是因為他了解云昭月現今能力的強大,所以才更忍不住去想那個獨當一面的狐妖。
熊越說的對,百花殺是云昭月一生里噩夢般的轉折。
見沈時清神色不對,熊越收斂了悲傷,拍拍他的肩膀道:“熊叔知道你心里有事,咱們不說這個了。一會兒你去跟鐘鼎聊聊吧,歲寒那邊的事我去處理。”
“熊叔,時清此生無以為報。”沈時清鄭重地看向他。
“提什么回報,北疆能一直頂天立地就好。有缺錢的地方盡管開口,你熊叔還撐得住。”熊越往向天花板上鑲嵌的珠寶玉石,“我啊,只怕寶貝堆的太多,這天要不了多久就該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