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山門前一藍一黑兩個身影格外矚目,他們所站之處云波翻涌,吞下許多折戟斷劍。血衣殘角邊上,金蓮花開得正盛。
紅瑪瑙耳墜搖晃風中,它的主人卻出奇地鎮定。
“這就是東赫伊的答復?”云昭月簡單掃了眼周邊死傷情況,繼而開口問道。
“她執意迎你歸位。”花凜深感氣憤,腰上那串鈴鐺被風吹得叮叮當當。
“行啊,這倔脾氣一點沒改。”云昭月一手拂過腕間細鐲,“你進去取東西吧,我們一會兒就走。”
“是。”黑羽騰空而起,她身后的寒風愈加猛烈,水藍的袖子飛揚向長空。云昭月眺望昆侖山巔,那片長久不變的潔白上快速掠過一片陰影。
“小昭,你回來了!”
云言初沖出昆侖山結界,白霧化作冰碴兒掛在他臉上的傷口處,持久抵御魔族的疲倦也難掩他見到云昭月的驚喜。
他拉著云昭月走進來,命令道:“都退下。”
腳下玉石晶瑩似初雪,云昭月一言不發地看向云言初完好無缺的華服上一朵又一朵絢爛的金蓮。云言初上下打量著她,擔憂問道:“肩上的傷好了嗎?需不需要再服些仙藥,我讓他們去準備。”
云昭月道:“不必了,我今日著急過來是估摸著你該去上天庭匯報昆侖傷亡了。”
“泠言初。”云昭月神情嚴肅地叫出了他的本名,“你打算怎么說?”
泠言初心里咯噔一下,他和妹妹終于還是到了這一步。
幼年時他隨了母親的姓,妹妹隨父親的姓,原意是以此紀念他們的父母相親相愛,可后來父親強行把妹妹命中神格轉給了他,自然而然改去了他的姓。
北疆泠泠清泉不再常伴他身側,取而代之是虛無縹緲的無根之云。父親偷來神格讓他日日嫉妒,夜夜難眠。他高居上天庭自視才能不遜于云昭月,又時常懷疑如今得到的一切全部竊于自云昭月。
從魔族手里救她回來的時候,泠言初想過將神格歸還于她,可他當了百年的神君,深知其中艱辛不易,突然萌生了一直替她做神君的想法。
泠言初被日復一日的愧疚折磨成了云言初,往后的日子他只想成為能一直保護妹妹的神君。
于是他不再逃避云昭月的問題,鄭重答道:“舉辦壽宴時魔族來犯,牽連到無辜賓客,我深表歉意。昆侖神仙拼死抵抗,地承與其余兩百多仙兵不幸殞命,三千余位神仙受傷,今日擊退魔族。”
云昭月道:“你打算瞞著我的傷勢不報嗎?”
泠言初犯了難:“父親已經不記得這段事了,如果再提起來……”
“好辦。就說父親是被魔族操控了心智,捅了我幾刀。不然鬧出這么大的場面,我卻沒有受傷,這才更讓人起疑吧。”云昭月撥開纏了幾縷發絲的耳墜,“還得順嘴提一提我修養到今日剛有點兒氣色,讓他知道魔族的實力正在恢復。”
泠言初眉宇間透露出不安:“小昭,你還要繼續和魔族勾結嗎?”
“你的用詞不太準確啊,勾結?”云昭月一改剛才和善,舌尖舔過獠牙道,“麻煩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正是魔族。”
冰淵瞳映出泠言初額間金蓮印記,云昭月笑彎了眼睛嘲諷道:“這就害怕了?成魔這條路不是你替我選的嗎,嗯?”
百花殺時,云昭月喝的酒能隱去活人氣息,加上蒼娣報給了蒼玨假消息,她完全有可能從這場紛爭中全身而退。
可為什么她不僅沒能成功逃離,反而墮入魔道呢?
泠言初望著那雙恨意刺骨的眼睛,一時間頭疼欲裂。眼前大火烈烈重新燃起,最是煎熬人心。枯木殘枝掙扎著,一下又一下,抓撓他的心。
晦暗臨境,惡小生遍,無所不用其極。那是最好的機會,讓這個處處勝于自己的親妹妹合理消失。
幼年時泠言初不懂,為什么明明他才是靈魄清明的那一個,靈魄忽明忽暗的云昭月卻有被算出神格在身。
無知的嫉妒也像孩童般幼稚,落不到世人眼中筆下,卻能在露出本貌時置人于死地。他知道云昭月最是信他的話,所以不管他指哪個方向,她都會過去。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指向了處決叛軍之處。
在那里,沒有一個生靈會活著出去。他自以為此舉天衣無縫,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最看不起的北疆,多的是絕處逢生的故事。
刀,槍,劍,戟,胡亂地插到少女身體里。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放過一個。在一堆死人中向外眺望的眼睛,還在尋找著生機。
少年時偷看的古老禁術終于有了重見天日的契機。以無數兵器為祭品,自身混沌為媒介,上有通天恨,下有誅地念,她用自己煉出了千古第一兇劍——偏鋒。
那一刻云昭月就是世人從未正眼看過的袖刀,憑一己之力,凝北疆心魂,撬開了百花殺的死門。
可惜走向極端憤恨讓她無法控制揮劍,只是把她拉入了更為晦暗的深淵。
“小昭,你冷靜一點。”泠言初看見她周身不斷滲透出的魔氣,趕忙出言制止道。
泠言初袖口的金蓮已向云昭月擺出了攻擊的姿勢,她笑道:“你現在是不是還相信算命先生那句話?靈魄不清不楚之輩永遠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智,我或早或晚都會變成嗜血如命的怪物。”
“我……”泠言初不知如何作答。
云昭月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往前邁進一步道:“我知道你怕,父親也怕,所以你們兩個都想把我鎖在昆侖山。真可惜,讓你們失望了。”
泠言初拼命壓抑住越開越多的金蓮花,他急切道:“妹妹,我不是這個意思。現在三界太混亂了,我是真怕你再和他們斗下去傷了身家性命!一百年前你打仗已經輸了,現在你執著成神就一定能贏嗎?白龍一族掌權天界已有上萬年之久,我們只不過是小小狐妖拿什么跟它們斗啊!”
“這世上不只有我在和他們斗。”云昭月冷靜答道。
“還有誰?沈時清嗎?”泠言初走上前跟她理論道,“你以為你們兩個能一直尋梅是為什么?如果不是礙于你昆侖仙司的身份,天界不好明著插手,你們兩個早就……”
百年來上天庭的壓迫一齊上涌,泠言初語氣強硬道:“上天庭的貴戚神獸數不勝數,根本沒有狐族的容身之所。云家基業積累幾千年剛到了天君眼睛里,我更是在暗處為他們做了不少骯臟勾當,才從籍籍無名走到如今,硬是擠出來了一塊地方。小昭,我求你別和他們摻合在一起斗了行嗎,再斗下去,我們只會一無所有。”
泠言初深吸一口氣道:“我于你有愧,現在我只想讓你平平安安地活著。”
云昭月道:“天地重歸混沌,誰都沒有容身之所,泠言初你不明白嗎?”
泠言初氣憤道:“我明白如何,我不明白又如何!重歸混沌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大家都難逃一死,在此之前好好活著不行嗎?”
云昭月道:“你說的好好活著就是把我鎖在昆侖,讓我對世間事坐視不管。”
金蓮從他的袖口,領口,眼角一一掉落,白色的毛發不受控地生長出來,泠言初頂著一半狐臉沖她喊道:“沒錯!你不能管,你也管不了的云昭月!北疆之死已成定局,誰回來也救不了它!梅君也不行!”
“北疆不是她一個人的北疆,同理,三界也不是他蒼玨一個人的三界。我做魔皇時能分他一半的天界,現在我也能讓北疆重新頂天立地。”云昭月漠視他瘋狂拔去臉上的金蓮花,依然冷靜道,“泠言初,你最好是按照剛才所說上報給天君,彌補對我的愧疚。若有半點兒不同,你我從此勢不兩立。”
“云薄山!你醒醒吧!”一整張狐貍的猙獰面目出現在云昭月面前,泠言初完全壓不住他的憤怒了。
“該清醒的人是你。”云昭月捋過被風吹亂的頭發,瞥一眼泠言初道,“上天庭見。”
黑翼如云呼嘯蓋過泠言初頭頂,云昭月乘花凜飛往上天庭。
大殿上諸位神仙列位,天君神色凝重地聽著泠言初匯報的昆侖情況,手里的珠串一顆一顆溜過指尖。
宴會上死的死,傷的傷,現在說出來省去許多血腥,聽起來倒沒有引起大殿上的恐慌。站在這里的諸位活了千萬年之久,戰爭病疫,天災人禍,什么沒見過,一個個兒白玉無瑕,哪會因為這么點兒小打小鬧就失了氣定神閑。
突然泠言初道:“陛下,臣還有要事相奏,昆侖地承元闕今死前親口承認他與沈時清勾結意圖謀反!”
天君停下手中動作,目光緩緩落在泠言初頭頂。
“臨死前,他曾說愧對天君,私藏宵賊于沈府。”泠言初狠狠磕下一個響頭道,“還請陛下明察!”
“嘩啦”一聲線斷珠落,殿上神仙無不跪拜在地。
“元闕今……哈哈……”天君撫額笑著,眼里透露出毫不掩飾的殺意,他怒聲喊道:“金蓮衛全部下界徹查沈府!”
云昭月迅速站出來,跪地請命道:“陛下,臣以為元大人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可能做出此事。臣以為其中或許是有魔族從中作梗,有意蒙蔽視聽,故請命一同前去搜查沈府。”
泠言初道:“臣妹有傷在身,多有不便,還請天君諒解,留她在昆侖休養。”
“當局者迷。”天君冷冷吐出這一句,“云言初,孤命你回昆侖山面壁思過。云昭月,孤命你隨金蓮衛徹查沈府,不得放過任何可疑之人!”
“臣云昭月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