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溫熱的液體掉在云昭月前額,眼前交疊的樹葉頻頻點頭,一場秋雨毫無征兆滴滴答答地下了起來。
“右相生的是真好看,可惜了?!痹普言虏唤畤@。
東赫伊撐起一把紙傘,笑談道:“你我也算見過不少美人,右相稱得上絕色。大概他至死都在想,你怎么不吃這一套?!?/p>
“他那些花似的手段我見了多少遍,不說了如指掌也是倒背如流。當年可堪重用之人不多,他頂著這么一張臉,是塊不可多得籠絡人心的料子。只是不曾想到,他后來越發分不清君臣了。”云昭月想著以前的事,眼神卻落在了殘敗不堪的茉莉花上。
“其實這么多年,我看在眼里,右相或多或少藏了對你的真心?!睎|赫伊轉頭看向云昭月,“你也看得出吧。”
泥水沖刷著可憐的雪白,云昭月站在遠處看著那堆白骨道:“真心假意不重要,他作為臣子須得忠心耿耿。不是忠于我,而是忠于魔族百姓?!?/p>
“我就知道你是這么想的。”東赫伊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雨夜中她的眼睛宛若寶石般靈動。
“因為我們都是這樣想的?!痹普言禄亟o她同樣肆意張揚的笑。
東赫伊把傘從她頭上移開:“回去吧,沈府差不多該查完了?!?/p>
連成串的雨珠仿若在云昭月眼前蒙了一層珠簾,東赫伊的身影此刻變得似真似幻。自神魔大戰一別后,她們許久沒有像這樣閑談過了。
云昭月張開嘴還想再多說些,可最終也只是隔著雨幕道了一句:“保重。”然后尋聲與金蓮衛匯合去了。
東赫伊朝她的身影揮揮手,轉身隱入白楊林中。
雨聲越來越大,像是積壓已久的情緒終于得到了宣泄。烏云久久不散融入黑夜,遲來的秋雨顯得如此漫長。
一方孤亭遙坐雨中,四角高高翹起,仿佛牽著天幕。亭中無他,唯有沈時清用受傷的右手輕握發簪。
他的衣擺完全被雨水浸濕,鞋尖上也滿是泥濘。門外被北疆百姓攔下的金蓮衛笨拙辯解著,充斥戾氣的質問聲不斷傳進沈時清的耳朵。
“你打量我們北疆好欺負是不是!神君府邸想搜就搜,莫須有的罪名說扣就扣!”
“我告訴你,北疆就算要壽盡了,也輪不到你們現在過來敲鑼打鼓!”
“呸!少在這兒用天君嚇唬我們!你回去告訴他,老子不供他了!”
大雨滂沱的聲音遠蓋不過這份嘈雜吵嚷,男女老少頂著大雨與金蓮衛對峙,誰都不肯退讓。那些平日里被生活所迫壓抑自己心中憤慨的人好像都在此刻完全爆發,細想來,長久以來的沉默不言只是他們討生活的手段而已,并不代表他們真的已經麻木不仁。
金蓮衛本不應該承擔北疆這些人的憤怒,可是他來了就得他遭殃。
冷氣透過浸濕的衣服,沈時清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北疆每年入冬前的秋雨都會稍著寒冷而來,他知道又要下雪了。
沈時清從袖里掏出玉燭燈放到桌上,他不熟練地喚出火術,嘗試了好幾次,才勉強用指尖微弱的火苗點燃了玉燭燈。溫暖的小火苗探頭與沈時清面對面,調皮地躍動著。
他把手里的簪子輕輕放到自己對面,然后摘下耳邊朱紅蓼藍的耳飾,一齊放到了火上。
入夢的法術靠混沌為媒介,之前云昭月在的時候是用夢姑頭發,現在他只能用這兩條混沌所化長布了。元闕今把他放入北疆過往多年,他在夢里長久沾染混沌,加以神力煉化便成了這一對耳飾。
火舌吞卷著精美的冰梅裂紋,沈時清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他深知今日必須尋梅而歸,沒了元闕今,蒼玨只會更加變本加厲地向他施壓。梅花骨不歸,北疆熬不過這個冬天。
天君以為他沒有援手無法入夢尋梅,可沈時清并非任人宰割的魚肉。他雖困在這方寸之間行走坐臥,但向來并不只囿于此。
火焰燎到了他的指尖,可沈時清絲毫不避,他只覺頭昏眼花,靈魄一點點從這具軀體中剝離。意識混沌前的那一瞬,雨聲戛然而止。
她還是沒有回來啊m沈時清心里悶悶地想道。
失神片刻后,他抿著嘴轉身踏入虛無之地。
而此刻向天君復命歸來的云昭月剛到沈府門口就發現了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金蓮衛,她趕忙將他扶起來,問道:“你怎么沒跟他們一起回上天庭?”
金蓮衛像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她的袖子哭訴道:“大人吶,您可一定要為我做主啊!北疆這幫刁民拉住了在下根本不放手,對我是又踢又打又踹,大人吶……”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云昭月心里覺得好笑,面上裝作緊張道:“竟有這樣的事,他們敢不把天規放在眼里!”
金蓮衛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們說我欺負神君,踐踏北疆,可我就是個做奴才的,我哪做的了主啊……”
凡人此舉在云昭月意料之外,她一直以為這群人膽小怕事,首鼠兩端,沒想到現在還有人站出來打金蓮衛。
云昭月道:“你先回去養傷吧,本君還有其他事,等趕明兒空閑了,本君定去上報天君?!?/p>
金蓮衛擦擦眼淚,啜泣轉為嗚咽:“好好好,多謝,多謝大人。”
“大人,大人您可算回來了。”詹長忠一臉擔憂地沖上來,十七十八緊緊跟在他身后。
云昭月頭一次見詹長忠這樣,于是奇怪道:“怎么了?你慢慢說。”
十八搶先道:“殿下剛剛擅自入夢,尋梅花去了!”
“他瘋了嗎?”
云昭月聽到這話只覺得天塌了,她非這么半天勁讓沈府擺脫嫌疑,現在沈時清倒好,一聲不吭跳進另一個火坑。鐘明毅虎視眈眈已久,說不準早就想對他下手了,一不留神他巴巴地進入魔族管轄的夢境,這不是羊入虎口嗎!
“大人,求您救救殿下。”詹長忠跪下直接給她磕了個響頭。
見云昭月不語,十七趕緊拉著十八也跪下,撲通撲通地磕上了。
云昭月顧不上跟他們解釋,飛快轉身就要走進亭子,花凜卻一把拽住她,眉頭緊鎖提醒她道:“他騙你在先,如今他在夢里出了事也是活該,你何必管他!”
“那你說他出事了,尋梅怎么辦,我去哪找神位?”云昭月冷靜道,“你留在外頭護法,別放過任何風吹草動。”
十八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兒,他心想云昭月到底是個官迷。
花凜憋著一肚子火,耐不住云昭月去意已決,只好松開手道:“路上小心,有事喊我。”
云昭月心里著急,還沒給花凜霽夜浮晴筆便投身入夢。
這一次火急火燎地尋著沈時清的足跡進來,她都沒來得及想是北疆哪一段過往。
錦衣華裳入目,折射出的耀眼光芒讓她不自覺瞇起了眼睛。這時候一位不認識的少年突然跑過來,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道:“小狐貍,你走錯路了?!?/p>
少年耳朵上穿了三只頗為夸張的琥珀耳環,肩上扛著獸頭戰甲。云昭月打量他不過是只小妖,個頭兒居然比她高半個頭。奇怪的是這少年準確無誤地抓住了她,這次云昭月并沒有附在任何人身上,理應不被這群夢身發現。
她問少年道:“你看得見我?”
少年爽朗笑道:“廢話,你這么大一條尾巴托在外面,誰認不出來?!?/p>
他邊說邊比劃,神情自然,完全不像是裝出來的。
更讓云昭月不解的是少年身上有著與沈時清一模一樣的氣息,難不成他是沈時清成神前的那具夢身嗎?若是神君與夢身同時出現夢中,夢身會不由自主地向神君所在的地方靠近。這樣說來,如果他在這里的話,沈時清所在的地方應該離他不遠。
見云昭月微微愣住,少年伸手敲了她一個腦殼,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袖子往前面帶路道:“跟我來吧,后山得從這邊走?!?/p>
少年靈活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云昭月看向他意氣風發的身影,實在很難與沈時清聯系在一起。
他說少年時便與自己熟識,原來不是假話。
不一會兒喧囂熱鬧的長街被他們甩在了后面,睜著眼睛的白楊林重新出現在了云昭月眼前。
熟悉又陌生的北疆有點讓她不知所措。少年逆光站到一塊石頭上,彎腰從后面撈出一壇子酒,邀功似的朝云昭月笑道:“答應了給你帶好酒,我可沒食言啊。”
甜辣的酒香仿佛再次回甘,云昭月難以置信地望向他。
百花殺那一晚她清楚記得自己喝了酒,但是關于醉酒的細節卻完全不記得。少年舉著酒壇在手里打轉,這刺痛她記憶的身影一瞬間填補了缺失的空白。
“沈時清?”云昭月不確定地試探喊道。
“嗯?你叫我嗎?”少年開懷大笑,“你怎么沒喝酒倒先醉了。”
“看好了,本將軍是林汐然?!?/p>
清冽的北風呼嘯而來,少年面容停在離她一寸左右的地方,澄金的眼睛里星光點點。
云昭月聽聞心跳聲的剎那,林中白雪飛如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