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風波過后,生活終究回歸了平靜,光陰不緊不慢地流淌過日子的縫隙,黑小虎的傷已基本痊愈,可如心卻似乎教書教上了癮。之前因為考慮到黑小虎鞭傷在身,如心便生生將“心甘情愿伺候自己”的賭注換成了“唯命是從一個月。”黑小虎也是遵守約定,當真忍著她在學堂胡作非為了整整一月,眼看著時限就要到了,如心心想著自己在翻身做主人的一個月時間內,也不知惹了多少學生的爹娘上門來聲討,黑小虎的傷一好,定是不肯再讓她進學堂半步,看來自己得趁著這段時間極力討好他一番。待到一日的課結束后,如心尋思著去街上買些黑小虎愛吃的菜回來,晚上給他做一頓大餐。
如心走在街上看路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攤,正嘀咕著怎么今日如此熱鬧,上前一看賣的東西這才想到中秋已至。黑小虎上前看著她指尖所指之字,沉思一瞬后臉上逐漸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清淺笑意,只見如心苦悶著臉過了半晌才轉頭對自己道:“小虎哥哥,幫幫我。。。”
“想要那串花燈的是你,可不是我”黑小虎佯裝不在意地說道,“既是猜不出那我們就離開罷”
“別走!小虎哥哥你怎能對我如此絕情!”如心趕緊拉住正欲轉身的他,看著他滿臉的不以為意,癟嘴道:“那,那我再想想好了。。。”
黑小虎看著她又是咬指甲又是拍著自己雙頰的著急模樣,拼命忍著要脫口的笑聲,這丫頭平日里機靈極了,不想到了這里卻一副傻乎乎地樣子,分明是一道再簡單不過的謎題,也不知她在這里站上一宿能不能猜出來。
如心再次陷入苦苦思索之中,也不知毫無頭緒地在那串花燈面前站了多久,只聽突然傳來一句低聲耳語:“這四句話,分別代表一個字,無非是些拆分與合并的把戲”
黑小虎實在看不下去了,稍加提示,只見她一點就通,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聲,而后更近地湊上那字條,無比認真一字一句道:“木目跨于心,木目二字合并為相,相加與心上便是想字。”眼看四句之中已猜出一字,如心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對黑小虎道:“沒錯沒錯,第一個字是‘想’!”
黑小虎嘴角揚起的弧度越來越明顯,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繼續,如心一臉得意轉過頭去,繼續破解著剩下的三字之謎。
“。。。第二字是‘做’,第三字是‘你’,第四字。。。”只見如心突然抬起頭來望向他,臉上的神情還沉浸在解出燈謎的歡欣之中,迫不及待將謎底喊出了口,欲與黑小虎分享這份豁然開朗的心情。
“小虎哥哥,想做你妻!”
這話出口的同時,如心猛然一愣,狂喜不已的笑容還凝固在自己臉上,卻是帶上了些不可思議的味道,而黑小虎此時走上前來,深深望向她驚異的眸子,眼神之中滿是溫柔,輕聲對她道:“好啊。”
周圍人潮涌動,燈影綽綽,歡歌笑語之聲不絕于耳,在這一片繁華嘈雜之中,如心卻覺兩人的聲音仿佛從天際傳來,在自己耳邊不斷回響,清晰得像是要穿透到心里一般。
自己滿心歡喜的一句:“想做你妻!”
以及那個人用全世界最溫柔最深情的聲音對自己回應道:“好啊。”
直到那伙計取下的那一串紅彤彤的燈籠放到她的手中,如心才從這突如其來的震驚之中回過神來,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都沒聽清那伙計對自己說了句什么話,竟讓黑小虎微笑著對他頷首。
“將此花燈掛于長桿之上,樹于中秋月色下,便可為姑娘帶來好運,定能與這位公子長長久久,花好月圓。”
往年的中秋,黑小虎會將她趕出去,不愿讓她鬧著自己一個人的清凈,如心也樂于享受這難得不受約束的歡樂時光。待到如心出了門去后,他會在院里擺上一壺酒,獨自坐在月光之下仰頭下喝了一杯又一杯,醉得不省人事,直到剛從外面逛完夜市回來的如心將他扶回房去。
酩酊大醉的他,有時候會面露痛苦地不住念叨著“父王,孩兒和您的大業,究竟哪個更重要?”有時會哽咽著反復一句:“母后,別丟下虎兒”,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如心才能夠如此靠近他的脆弱,靠近一個平日不為人知的黑小虎,就像是一個被孤獨貫穿得遍體鱗傷的孩子。從老張那里了解了他的過往,如心只覺得心疼得緊,卻又無可奈何。
中秋佳節,月圓之夜,闔家團圓,幸福美滿。可對黑小虎來說,這一夜的月光,卻是分外地刺眼,叫他痛徹心扉。
如心滿懷心事地提了幾盒月餅往回走的路上碰到了盧嬸,便上前打了個招呼寒暄幾句,隨后兩人便開始聊一些最近發生的事,聽聞西街方家和王家的婚事已重新選定了吉日,再過幾日便要開始操辦,如心面上掛著一抹別有深意的笑容道:“郎才女貌,很是登對。”
“盧嬸之前還杞人憂天,跟你說王家準備的嫁妝是為送到黑小虎這里來,你別往心里去,不過這王家千金似是對這門親事不滿,不然上回也不會強塞進花轎。”
被強塞進花轎的可是我!如心暗暗抱怨道,嘴上還應和著:“兩家倒也是門當戶對,若能結為良緣,定是皆大歡喜之事。”
只見盧嬸聞言嘆息道:“如今門當戶對喜結良緣的新人,又有幾個是真心相愛的?我年輕時候認得一個朋友,也是個大戶人家小姐,本已與心愛之人私定終生,不想最終卻被自己爹娘強行送進了王府,唉!說到底這婚姻大事,誰又能逃得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如心啊,能和自己真心所愛之人長相廝守,實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你要珍惜啊”
如心靜靜聽著盧嬸的這番話,不禁陷入了一陣沉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簡簡單單的八個字,縱是王松琴那般銳利的女子也只能低頭妥協,也不知世上還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愛情為此無疾而終。
她是上過一回花轎的人,也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與黑小虎成親之時,會是如何情形,可現實生活當中,她確實還未做好踏入婚姻的準備,甚至對她來說,婚姻二字的意義,要比一切的儀式更為重要,然正是因為她愛極了黑小虎,所以對此事的考慮更是無比慎重。
婚姻對相愛的人來說究竟代表著什么?如心還不懂。
滿月升起之時,街上不似往日那般寂靜蕭索,逢此佳節,眾人紛紛從家中走出,衣著華美,三五成群,走月,猜謎,燃燈,各處皆是談笑風生之景,夜市上也是一派繁華,燭火搖晃,人聲喧囂,好不熱鬧。
黑小虎本不喜人群,然拗不過如心的軟磨硬泡,最后以一月之約期限到來前的最后一個要求為由,讓她給拉出了家門。
如心希望有自己賠在他身邊的日子,能夠不再復從前那般孤單,希望從此以后中秋之夜對他來說,也不再是數不盡的痛苦回憶。
黑小虎一路跟在她身后,對街上這般熱鬧之景無心理會,只是覺得眼前之人上躥下跳的模樣,能讓自己忘卻所有煩憂一般,滿心皆是歡喜。
前后折騰了半個時辰,如心原本被眼花繚亂的各種小玩意弄得逐漸渙散的目光,在觸及到一處燈影之時突然亮了起來,隨即拉著黑小虎的手向街對面搭起不久的一個小棚跑去。
小棚里的伙計見有人走進便趕緊迎上去道:“不知姑娘看上了我這處的哪盞花燈了?”黑小虎順著如心期待的目光望過去,只見一串通紅的燈籠高高掛起,活像根會發光的糖葫蘆,可愛極了。
“今兒個中秋,姑娘若是喜歡,只消猜對燈籠上的謎語,不用花一份銀子便能將這花燈帶回家去。”只見那伙計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將如心帶到了那串燈籠前,指著貼在上面的紙條對如心道。
“猜謎啊?!”她一聽這話吃驚一番后便泄了氣,也不知為何,從小到大她那腦子一向靈光,卻偏偏一遇上猜謎便卡殼,黑小虎見如心這幅樣子,不禁想要逗逗她:“快猜,否則讓別人給猜走了”
如心對那串可愛的花燈喜歡得緊,雖沒什么信心卻也上前去看貼在燈籠上的字句,默聲念道:“木目跨于心,古人做反文,小和尚光頭,凄慘無淚水”而后咬著嘴唇細細思索起來。天清如水,月明如鏡,院子里同往年一般擺上了一壺酒,只不過這次不再黑小虎是孤身一人,月下獨酌了。
從夜市上帶回的那串燈籠,已由兩人執手一同掛在了屋檐之下,此時正裹著微微燭光在溫柔的夜風中輕輕搖晃,襯托得皎皎月華愈發動人。
黑小虎稍顯醉意,迷離的眼神望向為自己斟酒的如心,伸手一把將她摟緊了自己懷中。
如心被這番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手一抖,酒水順著指尖流淌下去。
她窩在黑小虎懷中一動不動,聽著他平緩的心跳,望著他漸染哀傷的眸子有些心疼:“小虎哥哥,你是不是又在想你爹娘了?”
如心這簡簡單單一句話,直直地戳進了他內心最隱秘最柔軟的一處,黑小虎沉默一瞬后緩緩開口,言語之中是數不盡的憂傷與脆弱。
幼年之時,父母對自己截然不同的期望,讓他感到矛盾又揪心,一邊不想讓娘親傷心,一邊不愿讓父王失望,到頭來卻是既辜負了自己的娘親,又忤逆了自己的父王。從被人看不起的萬分不甘,到痛失娘親的傷心欲絕,到迷魂臺閉關十載對孤獨的習以為常,再到面對那個殘暴無情的父王之時撕心裂肺崩潰不已,自己從前的那個家,似乎從來未給過他一個家應有的感覺,只有反復的殺戮,死亡和無止境的冰冷黑暗,所謂溫暖歡笑,只存在于年幼的夢中,長大之后,他卻連夢都不屑再做了。
這么多年,黑小虎將自己這些心情藏匿得幾乎不露痕跡,太過要強的個性讓他不愿將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他人面前,而此時面對如心,他兀自建立起來的所有防線便是瞬間潰不成軍。
如心雖對他的過往悉數盡知,然這些絕望的、痛苦的、無妄的心情從黑小虎口中說出來的時候,還是讓她心碎一地。是隱忍太久、獨自一人承擔著這些苦難太久了吧,當初如心那份情竇初開的心思都不堪一人承受,變著法地想要與老張分享,更何況是黑小虎心中如此這般難以言說的錐心之痛,這么些年,他縱是內心再強大,也叫人想要將他緊緊擁入懷中,心疼至極。
“如心,我想有個家。”
一番言語間,酒壺已見底,黑小虎醉意漸濃,說出的字眼也越來越含糊,然這句話出口之時,卻是無比清晰。
只見如心從他懷里起身來,直直地望著他,目光之中像是突然找到了什么答案一般明朗。
讓一顆漂泊無依的孤獨的心,找到一個歸宿,一個可以真正稱之為家的地方。
這便是婚姻的意義。
在提著那串花燈往回走的路上,如心便明白,自己不能夠再拖下去了。
過去的一個月內,黑小虎總會有意無意提及成親一事,偶爾還會不自覺以身體的觸碰讓她猛然一驚,卻從未強迫過她半分。
分明如心早就期望給兩人冠以夫妻之名,甚至比黑小虎還要更熱切,可每一次她都會三言兩語地躲開,就連自己也不知在不安什么,成親之事雖無需多言,已是定局,最多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如心可能還沒準備好面對一個新的身份,一份新的關系,也許只是在等待一個契機,讓她能夠下定決心。
那句“想做你妻”,無疑是黑小虎的臨時圈套,而自己不明所以地跳了進去,縱是回過神來,也未悔半分。
可自己在滿眼繁華之間偏偏看中了那盞花燈,便是上天注定的吧。
睜著迷醉的雙眼,黑小虎望著眼前被月光灑了滿身銀輝的女子,只覺她美好得有些不真實,也許,是從天上來的罷。
如心的面容在他眼中逐漸地模糊成了另外的樣子,黑小虎使勁地搖著頭讓自己清醒些,直至看到她的眉眼回到原來的模樣,才癡癡笑道:“我讓你等了快要十年,所以接下來換我來等你,多久都沒關系,多久我都愿意。”
黑小虎話音還未落,只聽她豁然開朗般出口一句:“小虎哥哥,我們成親吧!”
你說你想要一個家,那我便與你一起創造一個家。
你說你可以等我到永遠,而我又如何舍得讓你久等。
黑小虎聞言一笑,醉酒后雙頰微紅,眉眼染欲的模樣,在如心看來比今夜的月色還要迷人萬倍。
也不知此時神志不清的他是否聽到了自己的這番回應,如心站起身來欲帶他進房就此歇息,卻不想他像個孩子似的環抱住了自己的腰,絲毫不肯松手,如心只能輕聲哄道:“先去睡覺好不好?”
黑小虎將頭枕在她的小腹之上,迷迷糊糊之中吐出一句:“如心,給我唱首歌罷。”
如心聞言無奈輕笑出聲,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垂眼看著他的發頂,隨即輕啟朱唇。
縹緲的歌聲在這清冷的月圓之夜縈繞在一方庭院之上,引人入勝。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黑小虎在這歌聲之中失了魂,緩緩閉上了雙眼,意識越來越渙散,不覺出口一句囈語。
耳畔的歌聲戛然而止。
如心一時之間渾身一僵,隨后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最終如同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平靜了下來。
平靜得讓人害怕,或許說是絕望更為適合。
此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該悲痛欲絕嗎?可我竟絲毫不覺難過。
看來,是心冷了,被凍住了,然后瞬間被碾碎了,這一切的過程都是那么連貫,都讓我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感到難過。
在我終于做出人生之中這個重大決定之時,在我好不容易說出“我們成親吧”這句話之際,你用一聲醉后囈語,將我這顆小心翼翼為你莊重奉上的心,無情地粉碎。小虎哥哥,是不是連你自己都沒有發覺,一直以來都在把我當做一個替身,是不是比起從前那個一廂情愿的自己,現在的我更可憐一些?
你為我所做的一切那么真實,你的愛那么強烈,騙過了我,甚至騙過了你自己。
否則怎會只有在醉得不省人事之時,才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真相?
可是我知道啊,這不是你的錯,因為就連你自己,都被那份執念蒙在了鼓里。
你是愛我的,真心愛我的,只不過是以一種讓我無法接受的方式。
可我又能說什么呢?把此前發生的一切,你為我做過的一切,全部作廢,以示我那驕傲的尊嚴嗎?
只是在這份感情中,我早已沒有尊嚴,從今往后,我也不需要尊嚴。
你說得對,我等了將近十年,才等到這場虛幻的愛情,我哪里舍得為了所謂的尊嚴就此放手?
所以,我的這顆心就是被你踐踏到了腳底下,深入到塵埃里,卑賤到泥土中,我也不愿放開你。
我依舊想做你妻,為你生兒育女。
如何能夠舍得往后再讓你孤身一人?
“為什么,不唱了?”
你若想聽,我繼續唱便是。
歌聲再一次在月華之中升起,不悲不痛,不驚不擾,似與之前一般平靜,甚至,平靜得帶了些心如死灰的意味自其中。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你醉了,醉到自己都不知道所言為何,所以我無法向你問個清楚,那句話究竟是酒后真言,還是胡言亂語---------“我怎么,在你身上看到了藍兔的影子呢?”
但真相是如何,或許已經不再重要了。
你需要我,那我就陪著你。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