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新聞那會,是晚上吃飯的時候,飯館晚高峰人還挺多,都是園區的上班族,陸陸續續總有人進出。這家館子雖小,裝修也不算出挑,有些地方的墻體甚至略顯斑駁,和整個園區的前衛風格,顯得隔閡很深。僅就人氣這塊來說,在園區里可算最高,足見味道尚可。小館以經營東北鐵鍋燉為主,輔以適當川菜、湘菜,以調解南來北往的不同口味。我也常來光顧,自從來到現在這家公司,就沒少吃他家的雞呀,鵝呀,豬呀之類的,小朝看著手機上推送的新聞那會,就是邊嚼著雞爪筋,邊不自覺的,把新聞念了出來:某公司員工于昨日凌晨4時,猝死于公司工位上,據悉為該公司,某運營團隊職員。雞腳筋似是有點韌,小朝一時解決不了,說話也禿嚕,咬字也咬不住。我停下夾菜的手,某種不好的預感從心頭升起,我問他,沒整錯吧。他很篤定的說,不能,這是官方的說法,咋了張哥?完事兒還把手機遞到我面前,讓我自己瞅。我逐行逐字,仔細看完,猛的有點上頭,眼前似有一團黑霧,視線逐漸泛暗。我閉了下眼,暈的乎的說,沒事,就隨便問問。氣管里還有點接不上氣兒,幾乎就要伏在桌上,一旁的寧寧見狀,也被嚇到,好像一支偷雞的黃鼠狼,在作案正歡時,突然看著有人來了,嘴里叼著半拉雞爪子,愣愣的盯著我,半晌后,又把脖子往前一伸,看著手機說,也沒啥的,這個新聞上午就有了啊。又忽覺自己說錯了似的,小聲補了句,哦,不是,事兒不是太好,不過張哥你反應也太大了...身邊吵吵嚷嚷,總有人討論各種行業新聞,這也是園區飯店的特色,仔細聽的話,肯定也有這一則吧,我想。我先沒搭理她,獨自緩了一會后,尋思還得再確認下,新聞已讓我不報希望,可我還是想再掙扎掙扎,于是拿出手機,給那家公司里一熟人,發了個信息。
夏天太熱了,即使是晚上,襯衫也濕的肉色可見,館子小,屋里又悶,連空調都沒有,這會我有些發毛,汗珠都在額頭打轉。等那人回信兒的期間,我筷子始終杵在桌上,上面的油都順著桌沿,流倒了腿上,寧寧見狀一臉擔憂,說,張哥,你褲子。我沿著她的眼神方向瞅,起初還以為自己忘了拉拉鏈,結果是一小片,還泛光的油漬。我搖了下頭說,沒事,舊褲子,晚上搓兩下就行了。小朝看看我,又看看寧寧,還是對情況不甚了解,放下筷子和手機,一臉關切又緊張的盯著我看,像一個恐怕自己失禮的小孩。我準備結賬,剛拿起手機,嗡嗡兩聲,我抬起手,拇指慢慢的移向屏幕,點開信息,第一條:“確實是王誠”,第二條:“我也剛知道...確認了”。接連兩條信息,猶如兩支竄天猴,砰砰兩下,給我干蒙了,可能是血壓導致神經收緊,眼前甚至還冒出了些許金星兒,視線一時不太對焦,迷糊中手一松,筷子也掉了,我整個人往后一靠,就差載倒在地。好在寧寧向來機敏,在組里作為我的第一副手,我時常覺得有點屈才,此時她似乎早有準備,伸手撐住了我,才使我沒在一頓飯的功夫,接連遭受心理和肉體的雙重傷痛。旁邊桌的人,都往我們這瞅,不明所以的面面相覷,好像還嘀咕著什么,像在說那人咋了之類的。飯館內一時消停了些,人聲漸小,小朝早已麻爪,起身在桌前,磕巴著問我,咋的了,啥事兒呀張哥,沒事吧您。寧寧更是一連拋了好幾個疑問,一邊撐著我,一邊說,張哥,沒事兒吧你?我咋瞅你不支了呢?飯前自個喝酒啦?我也的確有些不支,也沒心情像往常一樣開玩笑,悶熱和悲痛讓我喘不過氣,便朝她揮了揮手,想自己定定神。我低下頭,用手使勁揉太陽穴,同時努力思考著這件事的真實性,可能短時間內,沖擊太大,緩不過勁兒,開始感覺還有點反胃,后來漸漸平復,成了單純的心痛,生理上的心痛,如同有一群記憶,一起涌來,持刀翻攪。當我慢慢緩過神后,小朝已經結了賬,蹲在我身邊,滿臉都是愁楚,跟巴哥兒一個樣,就差伸出舌頭。我看著他這幅樣子,居然還有點想樂,強擰著勁兒說,沒事的,咱走吧,不還有個會呢么,別又遲到了。他倆一邊一個,想要把我架起來,起初我還有點抵觸,覺得不至于,還擺手讓二人別緊張,結果身體是誠實的,一起身腿就軟了,直接又坐了回去,一點沒給留面兒,便心想,得,就這么著吧。收拾桌的服務員,好像也看出了我不對,呲溜一下滑過來,麻利兒的劃拉了兩下,端著剩菜就跑了。門口處還有人朝我們看,不知道的,可能還以為我用全部家當炒股,結果目標公司暴雷了。倒是寧寧和小朝,一直到公司樓下都沒再多問,可能也是尋思,就我這狀態,少多嘴,事少點,問多了更麻煩。等電梯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能行了,就示意他倆甭扶了,夜晚的寫字樓,不再喧囂,四下安靜了不少,零星有人進出,轉門一動,時而有點小風吹過,腦子也緩過來了點,我掂量了一下,感覺思路還算清晰,如果不怎么發言的話,開個會問題不大。一行三人走進電梯后,我無力的倚在扶手上,看著樓層的數字逐層增加,心里也越來越鬧騰,終究還是覺得,都這個德性了,這會還得開會,上輩子肯定毀滅銀河系了。轉頭瞅了瞅他倆,都跟個蔫茄子似的,帶著一堆問號盯著我,反過來又覺得有點不對,其實他們看到的我,才是個純純蔫茄子。我環顧著他倆,慢悠悠的說,明天開始我得請假幾天,估計也就兩天吧,頂多兩天半,你們先頂一下。完事還使勁擠了個笑臉。走出電梯,手機有了信號,我便著手訂票,已近九點,辦公室依然亮堂,不少人一如往常的坐在工位上,遠處領導已經在我招手,應該是要我們快點進去。我邊走邊看手機,購票軟件讓選擇乘車人。以前我幫忙代買過票的,都在這個列表里,有親友,有同事,也有同學。我滑了下屏幕,看見了宋玲的名字,同時像感到一股扭力,從兩側旋入,攥住了我的腳踝,停在了走向會議室的途中。我看著手機屏幕,心想,她應該也會回去。
依舊是夏天,火紅的太陽剛出山,走向校門的人流中,我就看著了王誠和宋玲,他們也互相瞅著了彼此,洋溢了下青春,又可愛的笑容,互相打了個招呼,這之后,才紛紛像感覺到什么,回頭發覺,我在緩緩跟上。當然,一如往常,宋玲只是揚了下下巴,便徑自走入校門,王誠則咧嘴樂著,也不蹬車了,往那一停,左腿朝地上一支,斜楞著擱那一杵,等我走近。那會,我看著跨在自行車上的背影,也不明白是車的事兒,還是人的事兒,還是晨光的作用,照的他閃閃發光,總之,只覺得真他媽帥,甚至感到有些許嫉妒。頭發比板寸長一些,整個小劉海,還有后期,讓不少身邊女同事,羨慕的歐式雙眼皮,和嗷嗷清晰的下顎線。除了這些,關鍵人還白凈,這在我們當時那一片,是十分罕見的特質。跟他比,我也就身高像點,都一米八多,我能比他高個兩厘米有限,高中那會,在班里一排隊干點啥,我倆老是排頭,老并排站,沒事就借此機會合計,中午吃點啥,除此之外,幾乎沒有相似之處。
學校年頭已久,故不經念叨,南面的圍墻塌過好幾次,碎磚散落一地,唾手可得,因此常有些校內,校外的混混,在附近以此為根據地,你來我往,嘚嘚瑟瑟,必要時便持磚上陣,征戰沙場,猶如源源不斷,提供后方支持的軍火庫,械斗事件頻生??赡芤彩强覆蛔×?,來自四方的輿論壓力,校方后來就徹底翻修了墻體,花費據說不少,我猜很多都是我們的學費。只是如此一來,便影響了南面的飯館,和小攤販的生意,因為當時我們學校,只有正門北門,和側門東門,沒有南門,原本能跨過圍墻光顧的學生,漸漸的,也就都懶得繞遠了,畢竟休息時間本就有限,再被老師拖拖堂,誰還愿意多費那功夫。
受影響的小館子中,就有王誠家的。王誠爸媽自從下崗后,就開了這家店,一直常年不休,勉力經營,許是也想蹭蹭學校的人流,又因為學校周圍的地段,基本已被占盡,不得已選在此處。自從圍墻被重修后,客流銳減,實在難以為繼,無奈之下,便搬回了沙廠路,把自家改造成了新的館子。其實,現在的人干點啥小買賣,起個名,還老愛結合自己的姓名,像什么“張記”、“韓家”,或者“桂英飯莊”、“李姐理發”之類的,那會的人,普遍沒看過啥書,文化水平有限,就更是如此。像王誠他爸這種,能起出“大王快餐”的,聽著就有膀子力氣,又很詼諧,已實屬不俗。起初,王誠剛帶我到他家做客,我站在門口,盯著店名,不禁有種,初入山頭,山賊橫七豎八,篝火通天,山寨大王,正準備顛勺,為我傾情烹飪的違和感。我與王誠講過這種感覺后,他笑的前仰后合,完事還尋思了一下才,說,要是大劉、大陳、大張啥的,就不會有這個效果,不過起名的思路可以借鑒。
大王快餐的菜,主要是些地三鮮、大拉皮、溜肉段、尖椒干豆腐啥的,專攻盒飯這一塊的,東北菜小館子,可以說非常垂直吧。因為便宜,實惠,味兒也不錯,附近的農民工、上班族就差把他家當食堂了,前仆后繼,我對王誠說,這選址選的,沒成想,反倒更上一層樓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福禍呀。王誠只是笑,也不說啥,好像全然對這些沒有感覺。后來,因為口口相傳,人又多了,每到飯點,都烏央烏央的,于是王誠他爸媽就決定,干脆就不整堂食了,弄了個大窗口,往外遞盒飯,全都打包帶走,跟現在專門做外賣的飯店有點像,只是沒有騎手給配送。結果這一下,又降本增效了,還順帶優化了自家的產業結構。原本僅有的,堂食一小塊區域,估摸也就不到二十平吧,改成了王誠的書房,每天他爸,他媽,在隔壁烏煙瘴氣的,哐哐炒菜,他就在這一頭,跟能鬧中取靜一樣,玩命學,門門第一,偶有閃失,基本穩定在年級前三,落了我三十多個身位。最后,也是在這個小屋里,經過無數次挑燈夜戰,王誠考上了985。后來我時常覺得,某種角度講,他爸媽的這次改革,效果很拔群,可謂一舉雙得,堪比最優秀的職業經理人,至少比我們團隊的那位,成天就會畫大餅,沒事還呲兒嘍你兩句,拍腦門做決策的,高薪裝飾品強多了。我們放學經常很晚,有時要是順路,我也會買一盒大王的飯,坐在臺階上,和王誠兩人邊吃邊嘮,有時候要是剛考完試,也會邊吃邊對答案,總之就是,吃為主,其他的都為輔。
大王快餐為了降低成本,葷菜基本都用雞肉,遞盒飯的窗口立了個牌子,說明了這點,也不隱瞞,認同的來買就行,非常講究。像是溜肉段,鍋包肉啥的,也都是雞肉,這樣一弄,沒成想附近好多回民也來買,買賣更好了。雞肉沒豬肉那么香,不過過油、調味、勾芡啥的一點都不含糊,加上他爸手法也嫻熟,干活又利索,整得一樣好吃。有時我邊吃就邊感嘆,要是我就住附近,或者在附近干活,吭哧吭哧的辛苦一天,終日勞頓,每天也會來買兩盒。三葷一素才五塊錢,米飯五毛錢,還能續飯,真真兒小步快跑,薄利多銷。因為太過好奇他爸的廚藝,是如何這般純熟、實用、又高效的,仿佛受過多年專業訓練,鍛就而成,為此我還問過王誠,問他爸之前在廠里是不是干廚子的,還賊愛鉆研的那種。他搖搖頭說,不是,是檢修設備的,有時也幫忙燒鍋爐,算個技工吧。我問,那他咋有這手藝呢。他說他爸,沒事就好個吃喝啥的,嘴刁,于是一有時間就深耕愛好,后來不知不覺的就成型了。我說啥成型了。他說手藝成型了。我點點頭,一下就懂了,還得是因為熱愛,才能驅動學習,精進技藝。
后來有一陣,我也沒事就畫漫畫,那會正得意這方面的著作,上課老欣賞,動不動就被老師發現了,沒收了再沒還我。所以就尋思,往后當個漫畫家,能把腦子里編的事兒畫出來,想表達點啥也更直觀,不用費勁巴拉的跟人白話,誰要罵我我還能畫個諷刺漫畫,刺刺他。要是堅持下來,可能也在為振興國漫,添磚加瓦。有人說,我畫畫,跟我唱歌神似,唱歌像背歌詞兒,一點調兒沒有,畫畫則像和稀泥兒,有點浪費紙張。我起初不是很服氣,當場畫了個四肢短小,毛毛茸茸,支起兩條后腿,正等待著跟人互動,可以說十分可愛的小狗,至少我單方面這么認為。只是果不其然,人瞥了一眼,就又說了,說,“這是狗呀?我瞅著咋挺像QQ的企鵝呢,誰家狗這老厚的大嘴唇子,還噘噘個嘴,腿短的像截肢了似的”。我也沒反駁,確實也沒必要,畢竟藝術的欣賞,是需要基礎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視角,梵高那會還被嫌棄呢。于是,我只是嘆了口,極其漫長的氣,似乎能把面前的畫作融成粉末,四濺至教室的每個角落。在這種略帶侮辱,也可以說毫不留面兒的抨擊下,我沒堅持多久,就放棄了繪畫這門藝術??梢f,也不全是人家的責任,要不然就我這耐性,上自習都坐不住,還總得起來伸伸腰,原地走兩步,也很難為夢想奮斗太久。
那段日子里,有時我和王誠在臺階上吃飯,總能看著三四個,也來買盒飯的,像是剛下工,準備拖著疲憊的身軀,進入休息時間的工人。身上總埋了白汰,蓬頭垢面,衣服和鞋,幾乎沒見換過,看樣子也很年輕,比我們沒大多少,感覺上,像是上大學的年紀。這倒沒啥稀奇的,那些年,很多下崗職工的后代,家庭條件不允許,很難再繼續學業,便早早扛起了養家的擔子,到處奔生活,有活就去干,沒活就想法找活,成天就為掙口飯。其中也不乏,有些底子不錯的,在某方面有些才華的年輕人,可能上學那會,還是個藝術委員啥的。比如有次,我跟王誠正討論機器貓里的一個情節,手里是我買的機器貓漫畫,當時三塊六一本。我說,我要能畫成這樣,就能請你上大酒店吃飯。王誠嚼著雞肉做的鍋包肉,嘟囔著說,我更喜歡手冢治蟲,下次整板報,你畫個阿童木。我撓撓頭,說,風格上有點差異,不過也可以試試,得一步步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下次我可以先畫個阿童木的腦袋,完事你品品,看還差點啥。王誠把目光從機器貓移向我,眨巴兩下眼,好像在看,不知道從哪蹦出來的傻狍子。他說,那能差啥,差身子唄。我倆正坐臺階上,討論著這些,旁邊一個小年輕就插嘴進來,問我倆,認識倫布朗不,我倆面面相覷,撥楞個腦袋,說,不熟。那人見我倆沒明白,又說,啥叫不熟,人不是咱這兒的。我問,不是哪的?他說,不是沙廠路的...呸,就不是咱中國的。我和王誠,相繼點頭,以示回應,但其實誰也沒理解。他身邊有倆人,可能是一起的,也先后加入了話題,開始給我和王誠普及上了美術史,什么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達達主義,從過去扯到了現在,可能東北人就是愛嘮,跟誰都能扯幾句,關鍵他們在普及過程中,還老相互糾正,甚至會拌嘴,聽的我倆迷迷糊糊,幾度都快睡著了。最后他們可能也發現,我們不是真的熱愛繪畫,便便草草結束了話題,又轉回身,開始吃已經快冷掉的飯。王誠這會像是清醒了點,把吃完的盒飯,往旁邊一放,似乎好奇起他們的學識,便問,你們咋知道這么多的?一時間,我感覺像有什么點燃了空氣,周圍開始有嘆息涌動,好似被傷感的氣氛環繞,王誠隨口一問,像是喚醒了三個年輕工人的遺憾。沉默了一會,最先問我倆那人說,他們之前是一起學畫畫的,都想考美術學院來著。我眼睛一亮,像看到了前輩,便趕忙問,你們學多久了?其中一個回答從8歲開始,另兩個有的說自己是上小學的時候,有的說是學前班開始學,我聽完頗為泄氣,也把盒飯放到了地上,啥也吃不下了。又過了一會,一個人說,他舅以前是美術老師,后來被人搞了,人說他舅一大老爺們,成天畫畫,不倫不類,還總畫女的,女的還總不穿衣服,是傳播淫穢,和走資派如出一轍。那人還說,自己就是受他舅影響,喜歡上的畫畫,只是爸媽下崗后,沒了生計,現在一家三口都在找活。另外兩人只是聽著,沒再多言,我和王誠對望一下,似乎都覺得我們這種,還能上學,成天還嫌學習無聊的人,實在過于幸運,相互苦笑。臨走時,其中一人建議我們有機會看看莫奈的畫,說是能使人平靜。我和王誠站在臺階上,看著三個消瘦的背影,緩緩走下,走下最后一個臺階時,其中一個回頭朝我們擺擺手,隨即便一同消失在了黑夜里,猶如從未品嘗過勝利的三個老兵,穿著從不曾脫下的軍裝,一度作為武器的畫筆,早已不知去向,畫板則在歲月里淪陷,幽沉的黑暗,才是他們的歸宿。
那晚,我倆后來在沒有月光的臺階上,佇立許久,誰也沒再說話,像有一排無盡的山巒,高聳入云,一望無邊,橫亙在我們面前,誰也搬不走它。我們后來沒再見過那三個年輕人,王誠說可能是去別的地方找活了,我點點頭,說,可能還在傳播美術史,王誠看看我,我看看他,相視一笑。
而嘲諷我的畫作,間接讓我回歸學業的人,就是三年里,幾乎一直坐在我附近的宋玲。不知道班主任是不是覺得,我們太愛上課說話,有礙紀律,都給整成了單排,其實沒啥用,所謂有心之人,話總能說,就像宋玲,那陣坐我右邊,我倆中間擱個過道,也不耽誤嘮嗑。有次數學隨堂測試,我做完單選,就把答案寫在了一張小紙上,正準備扔給宋玲,末了,卻還想在落款處畫個機器貓,為自己的繪畫天賦,做最后的證明。可手里攥著筆,卻說啥想不起來,機器貓有沒有脖子?買了那些本都白看了,又改了兩回后,怎么都覺得別扭,所幸團巴團巴直接扔給了宋玲。宋玲嫌我慢,拿筆敲著桌子,盯著我瞅,眼睛還瞇瞇著,一臉道上混的樣,像要懲戒不明上意的小弟,橫行霸道的大哥。果然,一下課她就跟我說,你那畫的是機器貓嗎?我有些愉悅,就說,你看出來啦。她說,我又不瞎,你擱下面不寫了仨字兒,“機器貓”嗎。邊說還朝我這邊踹了一下,我琢磨了下說,那也是看出來了,至少是看出字來了。她沒再接話,帶著壞笑,往我這邊側了下身,說,放學跟我去趟大商。我說,啥?她恨鐵不成鋼似的,又補充了下,說,王誠不快過生日了嘛。我一下有些明白了,可是不太想去,況且晚上確實有個物理班,另外,主要也是逛街太累,尤其陪她逛街。況且我跟王誠,從來不互贈禮物,不陪她去就不必買,不必買就不必花錢,那會我每周還得攢錢買《大眾電腦》。我說,我一會還得上補習班,你自個弄吧,回頭買完,我幫你把把關。宋玲對這個回答,顯然很不滿意,她又拿筆指了指我,說,別扯犢子,都買完了還用你把關,你以后有的是班兒上,不差這一回半回的。我有時覺得,她的話頗有預見性,后來我時常在埋首加班時,都會想起她這句話,感覺像是被她詛咒了一般,真是該來的總會來。
我和宋玲在商場溜達了三圈,看了一堆花花綠綠,從男士服裝,到運動商品,又從文具用品,看到生活家居,也沒看中什么合適的,她的書包基本不放書,凈裝點沒用的,從來都輕漂兒的,我的書包則有點沉,成天都像背著習題,負重前行的纖夫,只是沒游走在伏爾加河沿岸。我實在不想走了,加上又想省點錢,便干脆靠在圍欄上,問宋玲,能不能入個股?她說啥意思,我說就是咱倆一起買個東西,人多力量大,兩份錢買一個禮物,看著就提氣,選擇權給你,買啥你看著辦。她瞬間像川劇演員一樣,又弄出副“爛泥扶不上墻”的臉,沒好氣的看著我,我從很早以前就覺得,她有演《變臉》的天賦。宋玲說,你挺懂“提氣”的呀你,擱這跟我倆烙大餅呢,誰差你那一坨面,各買各的。說完還不忘掄我一拳。我一尋思她就不干,本也沒抱啥期望,可她一說到餅,我就想起來了,想起來的,也不是餅本身,而是一個當時追她的,別的班的男生,于是就問她,誒,你跟3班那個體育生處呢么?我看最近你倆老一快走。宋玲看看我,腳步也緩了不少,眼珠向上轉轉,假裝邊回憶邊說,嗷,就你老說,臉長得像大餅的那個。說的跟才想起來似的,我白了她一眼,以示嫌棄她的演技。宋玲繼續說,沒正式處,先發展發展,你下回見著人家別那么瞅,像他臉真有那么大。我也琢磨了下,回想起以前家里養的豬,個頭不大,四肢也不壯,就臉是真挺行,我說,那確實也不算小,我家以前的豬,臉盤子也就那樣。宋玲聽了笑個不停,也不走了,緩了一會后,像突然想起能借題發揮似的,拍了拍我,問,你哥們呢,他咋樣。我還在想,以前那頭豬,尋思后來給整哪去了,是不是搬家整丟了,被她冷不丁一問,一下沒太明白,她想問什么,不知道她想了解哪方面,于是就虛著說,應該...能考上重點吧。結果,她干脆搗我一拳,完事還斜著個膀子,側歪著看我,又狠狠瞪了一下,目光似有銳器,說,我關心的是這個呀?大聰明。我就像開悟了一般,瞬間就明朗了,上前拍了拍她,笑么呵的說,放心,沒對象。語氣里,還刻意加入了濃烈的穩妥感,以示恢復情誼。她頗為滿意的點下頭,也笑么呵的,說,你這顆衛星,總算放明白了,可算進入軌道了,真他媽費勁。我像被表揚的小孩一樣,得意的問,那我是圍著誰轉悠呢。宋玲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毫不以為然的,又白了一眼,說,王誠唄。
客觀地講,從自上了高中,我認識她起,追的人的確很多,至少是沒斷過吧。有成天堵我班門口的,有在校門外擇機而動的,甚至在回家路上,假裝偶遇的也有,只是一般這樣的,成功率就低了不少,畢竟,上游想象空間更大,不過風險和收益,永遠是相匹的,老在上游,當然也更醒目,容易被其他競爭者集火。后來有時也有外校的,一些一看就像街溜子似的,社會小伙兒,騎個小踏板,排氣管一直突突著,好像隨時等人上車,之后就一騎絕塵,從此遠離喧囂,不再過問江湖。
高三上學期那會,大餅臉體育生,開始叭叭兒的,老來找宋玲,說實話,人其實還行,看著挺憨厚的,沒啥花花腸子那種,就是成天不學習,沒事就跟在宋玲屁后,走哪跟哪,好似視死如歸的衛兵,人生使命就是要談成這場戀愛,尚若談成,便可給自己頒個終身成就獎??赡芤彩亲⒁獾搅?,這種濃烈的誠意比較罕見,至少王誠我倆都這樣覺得,宋玲有時放學后,也會和大餅臉一起溜達,偶爾我問王誠,對此事有什么看法,他總是憨笑,說,啥看法呀,看書,你上回進前十了么。往往他這么一說,我就很泄氣,飄飄忽忽,是我成績的正常狀態,可很少有人理解。當然也的確,那時的他,哪有功夫想這些,得來不易的學習環境,彌足珍貴的學費,都在傳遞著一個聲音:珍惜當下,好好學習,出人頭地,避免下崗。于是,我倆又一起,伏上桌案,在題海里漫游。
他常向我請教幾何,我老咨詢他力學,宋玲則成天學初中英語。我說,你總算弄明白了,復讀從初一開始唄。她看都不看我,說,你懂啥,白仙兒跟我說,可以考慮下當空姐。我干巴的眨了幾下眼,一時沒緩過神來,思尋良久才明白,原來還有這種路線。那會除了一般意義上高考,我對其他升學方式,或者說人生道路,可謂一無所知,眼界非常局限,于是就又問,那她沒說咋弄么,還有空乘之類的沒?宋玲仿佛看到了“愚蠢”一詞的具象化,說,要不你考航空學院吧,沒準咱倆能搭伙上天。我聽后覺得很不吉利,便也沒再問。其實,那會我也不是想當空乘,只是單純好奇,以我當時的認知,是想不到還有其他上大學的途徑的,對我的世界觀都險些構成沖擊。
白仙兒,其實本名叫白稀安,也是后來才聽說她,祖籍是西安的,上山下鄉那會,她爺來的東北,可能那會覺得這還行,便擱這了。給她起這么個名,應該是希望她別忘本,我是這合計的。白老師省師范畢業的,作為班主任,高三的時候才來我們班。人很好,長得也還行,臉一般化,個頭不矮,也沒承接歲月附贈的脂肪,屬于挺耐看那種,學生基本都挺喜歡她。剛開始有人給她起外號,叫“白瞎”,感覺也挺順嘴,慢慢的,實在是看她人不錯,于心有愧似,最后就都管她叫“白仙兒”。仙兒真是挺勤奮的,是那種,為學生能肝腦涂地型的老師,我們很久沒有碰見這種老師了,當時都挺珍惜,光從給宋玲的建議就能看出來,挺會量體裁衣,用現在的話說,挺能共情的。相較之下,我們之前那個班主任就不太行,大伙都覺得他眼里只有仕途,成天琢磨怎么能讓領導看上自個,還愛沖我們冷嘲熱諷,我們都叫他“大黃”,因為他一吹胡子瞪眼,就像食堂后院的大黃狗,吵吵巴火的樣子,很是鬧人??陀^來說,大黃想升職,沒什么不對,人都想往高處走,應該理解,只是過于明顯總歸不妥,換句話說,不太適合當老師,勁兒使偏了。有次,宋玲又沒交作業,也是怪我,把作業先上交了,忘了借她抄。完事大黃就叫來了宋玲她媽,于教室外的走廊上,給她媽好頓訓,人來人往,無不側目,場面十分尷尬。宋玲她媽看著也四十好幾了,普通婦女,受苦多,又嫌老,我遠遠望去,很不是滋味,直怪自己,怎么交作業交的那么積極。那之后,我給宋玲買了三天“大王快餐”,直到她再三拒絕,說,真不是啥大事,有事我也怪不著你,高考你能替我呀。我才仿佛得到寬恕,心里也好受些。
后來,幾乎每次同學會,大黃都是眾人的主要話題,多是作為笑話的素材,其中不乏,怎么給領導獻媚,又怎么失敗的,反遭痛斥等等。王誠不太一樣,他對大黃印象始終還行,主要那會他家的小店剛支棱起來,還沒半年,就碰上校南墻整修,每天爆土揚灰,買賣一般,經常一天沒半拉人,只有大黃,常借家訪的名義,再三造訪他家飯店,結果也挺意外,至少讓我和王誠都挺意外,大黃從不白吃,王誠說不讓付錢他還不干,每次該給多少給多少,有時沒零錢了,多出的幾毛也不要了,是真照顧生意。那會就興給老師送禮,禮有大有小,家長也前仆后繼,像大黃這種的,也不算常見,可見也是講究人。王誠對此一直沒忘,后來畢業了還回去看過他幾回,每次都拎著東西,基本以水果為主,有時也叫上我,我被他說的,對大黃的看法也有點改觀,跟他去過兩回,真嘮起來,感覺人也的確不錯,脾氣還是那樣,話說的挺實誠,告訴我倆,要多運動,說現在年輕人壓力大,以后別只顧著工作,身體比啥都值錢云云。后來我倆,果然就只顧著工作,偶爾回趟家,也待不了兩天,便沒怎么再看他。如果從那會開始算,我再見著大黃,已是多年以后了。
宋玲有一陣找白仙兒比較多,一度甚至比跟我倆走的近,屬于挺投緣的,后來時不時,也常聽她說,倆人還會發發微信,甚至視頻啥的。有次我去找她,店里有客人,有個店員在給那人弄臉,她也不在乎,盤坐在沙發上,拿個手機,咋咋呼呼,跟白仙兒一頓嘮,見我一過來,就立馬跟個看著飼養員,端著飯走近的大猩猩似的,手機對著我,一頓比劃,還不停的說,仙兒,你看這誰?這誰?白仙兒肯定是沒立馬認出來,換誰都一樣,畢竟這么多年了,人都變化很大,但這樣一弄,整的我就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傻笑著,做自我介紹,甚至一度都感覺,很久沒如此禮貌,跟人講過話。白仙兒可能也有點措不急防,只是在那,“哦哦!對對!”,感覺像是想起來,又像其實沒想起來,弄的無比尷尬。宋玲說,白仙兒對她最大的幫助,不是給了她升學建議,讓基本放棄念書的學渣,又發現了成為大學生的機會。我點點頭,畢竟,后來她當空姐也沒兩年。宋玲上大學的錢,聽說是親戚給湊的,后來一掙錢,就都給還完了。宋玲畢了業,就到了我們這的一家航空公司,口碑不咋地,在圈里,聽說地位也比較平庸,老是因為服務問題被投訴。宋玲去了沒多久,就被領導騷擾的不勝其煩,不是發微信叫她出來,就是趁沒人的時候,逮著個機會就撩騷她,忍了一年多,終于把親戚的錢還上后,干脆翻了臉,當眾怒罵領導,憤然離職。宋玲在跟我和王誠講這段的時候,我聽著很熱血,頗有趙云在長坂坡的風采。說什么,都有老婆孩子了,還跟她扯犢子,回絕多少次也不管用,臉皮厚的,跟死豬一個樣,關鍵吧,還威脅她以后的前途,讓她三思,整的她鬧心扒拉。又說什么,她就把領導給她發的信息,先是發到了他們組的小群,又發到了公司大群里,說是群里都炸鍋了,后來又回到辦公室,指著領導鼻子,一頓狂噴,口沫飛濺,罵至激昂處,還上腳踹,要不是腿短一點,好懸踹著。周圍很多同事,拉她也拉不住,給我和王誠聽的,一愣一愣的,飲料都忘喝了,倒是挺解恨。
宋玲說,其實那段時間,白仙兒跟她聊的經常是未來、人生方面的,讓她開悟了不少。我有些不解,就問,效果這么好么,那她是咋嘮的?她說,就先盤了下我家的情況,說我爸不老著三不著兩么,也沒個正事。王誠打斷了下,似乎有點不信似的,問,她說的這么直接么?我看看王誠,點了下頭,表示也很質疑,宋玲歪頭想了一會,好像確認了下記憶,又咂了下嘴,說,是,就這么直接。頓了頓,又說道,我媽下崗后也是就干點家政啥的,幫人收拾收拾屋子,收入也不高。我也打斷了下,說,啥叫不高,就將將夠用。宋玲白了我一眼,又繼續說,白仙兒還說,我應該早點那啥,那詞兒咋說來說著,你一打岔我都忘了,哦,經濟獨立,說讓家里寬裕點,我也能干點自己想干的,人生才會有更多可能,后來還說了很多別的,總之聽她說完,感覺自己就一小逼崽子,成天高興一天是一天的,哪想過掙錢呀,或者掙點錢又能咋的,這都沒想過,所以她一說到經濟獨立,和人生的可能,我就像觸電了似的,就好像漸漸明白點什么。我又問,那是什么呢?她說,就是像一瞬間就長大了,找著眼么前兒該干的事了。我問,啥事兒?背初中單詞兒?王誠噗嗤一樂,飲料好懸噴宋玲臉上,宋玲作勢要揍我,我咂咂嘴,又揚揚下巴,意思開個小玩笑,宋玲說,滾,你明白個啥,還大廠中層呢,我看是夾層吧,腦子夾沒了。我尋思了下,說,其實你這么一說,我覺得也挺對...好像還更貼切。她又接上之前的話茬,繼續說,當時我就懂了,自己就是這么個起點,每天跟你倆在一塊,你倆倒是挺行的,明著暗著在那學,我就成天瞎胡混,跟個傻狍子似的,純純浪費時間。我和王誠先后點點頭,又喝了口飲料,我看看窗外,后海近來人明顯多了,應該是又到了旅游旺季,很多背著大書包的年輕人,或坐在湖邊玩手機,或打著遮陽傘散步,享受假日的松弛。我又看看宋玲,眉宇間的英氣少了些,眼神似乎更溫柔了,像兩顆烏亮的珍珠,熾熱有神,風雨不蝕,能融化所有不快的過往。
宋玲提到她爸媽時,我想起有次體育課,老師讓自由活動,太陽太曬,地面都是燙的,我們仨找了個樹蔭坐下,面朝操場,看那些不知道熱的傻小子滿哪跑。我說,你說咱仨這名兒,都是倆字兒,是不是說明咱爸媽太圖省事,多想一個字都嫌累。一陣小風掠過,我回頭望去,正好把宋玲的劉海吹到兩側,發梢還在飛揚,像撥開了水簾洞的水幕,一瞬間,一雙冷漠,空洞的眼神顯現了出來。宋玲哼了一聲,把擺弄的小樹葉往邊上一撇,說,反正我爸確實挺懶,整天啥也不干,你問他最近忙啥呢,他就說和人攛掇點事兒,然后就讓你少多嘴。宋玲邊說,還邊嘲諷的笑了笑。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因為那些年,總聽大人提起,下崗后的茫茫人潮,宛若從云端傾瀉的暴雨,剛還在天上,旋即就墜入地面,摔碎后形成積水,水量太大,一時很難被土壤吸收。很多人找不工作,自己干又沒本錢,有人問,就說做點小生意,或者像宋玲他爸這樣的,攛掇點小事兒,那意思基本就等同于:打個麻將,賭點小錢,過得去就行,實在過不去了,也就那么著了,沒啥正經收入,也沒啥干活的念頭,日子就對付過唄。像王誠爸媽這種,下崗后自己干,反倒更來勁的,是十分罕見的,一度我甚至覺得,他爸媽好像脫離廠子后,路走的更寬了,可能看廠子快不行的時候,就已經在謀劃著,接下來干點啥,挺高瞻遠矚的,不算啥大成就,就挺像能想出,“大王快餐”這種名,和優化“產業”的人。宋玲的媽媽從廠里下來后,就一直在干些零散的活,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鐘點工,主要是在家政領域忙活。宋玲有次說,要是哪次不知道是抄的不錯,還是恰好題出到點子上了,考得還行,她媽晚飯都會炒個帶肉的菜,像芹菜炒肉絲,甘蘭炒肉絲這種。她說完我有點震驚,便問,那你那會,能吃幾回肉?她撇了下嘴,說,那不還有食堂呢嘛。
我爸那會有個小面包,車到他手里已數不清是第幾手,前后四塊玻璃,兩塊壞了,搖不下去,四個轱轆也各式各樣,肯定是都換過,基本沒有懸掛,趕上坑洼的路,尾椎骨給你整骨折也不稀奇,感覺唯一過得去的,就是還能開動,反正打眼一瞧,能看出是個車。冬天要趕上冰面,基本得最低速,不然一不留神,很容易出事。我爸這就算有了營生,平?;揪涂繋腿怂拓?,掙點小錢,現在講就是配送員。送貨也分主顧,不是每次都有錢賺,有時給附近的人幫忙,像有誰家里,剛買的新家具,或者不要了的舊家具,壞了的,要送去修的摩托車,又或者純粹就是些,裝著各種破爛的紙箱子。一般這種活,由于離得近,費不了多少油,就都不要錢了。像是現在這種,人工費、時長費、樓層費啥的,當時我爸他們那代人,很少計較,也壓根想不到。宋玲她爸經常不著家,找不著人是常態,她媽也是常在外面跑,總沒時間,因為以前都是一個廠的,大家都熟,有時我爸就幫忙運下煤氣罐,只是通常不會搬上樓,運到單元門旁,等她媽忙活完,或者她爸冷不丁回來一趟,給扛上去。
那時有次,也是給她家運煤氣罐,我爸順道先接上了我,就尋思,讓我給人扛上去,那是我第一次去宋玲家。以前東北的房子,基本都是政府蓋的,那會還是分房的年代,宋玲家也是廠里分的房,離我家步行十分鐘。她家住五樓,那會都沒有電梯,樓梯的臺階又不規整,又正好是大夏天。我記得,當時三十多度,我一步一步,踩著忽寬忽窄,忽高忽低的臺階,樓道里還不時鉆出,被盛夏的氣溫,加速腐爛的垃圾味。當我扛著煤氣罐爬上五樓時,累的想大口喘氣,又嫌異味過大,險些窒息。我費了點勁,才把煤氣罐擺正,放到門口,宋玲打開門,一直說謝謝叔叔,對我只是揚揚下巴。我拖著滿身汗的身體,頭發像剛剛洗過一般,滴答著汗珠,把煤氣罐拎進了屋內。歇了口氣,直起腰后,環顧了一圈,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那會是有人常住的地方。說不上是哪方面原因,感覺屋里的空氣都與我家的不同,每個角落都堆放著雜物,那些雜物也都必然落滿了灰塵,墻體斑駁,地面污垢肉眼可見,且不用細看就知道,縱使用上最強力的洗滌劑,也已很難清除。一兩個椅子立在一旁,不知道還能不能坐,至少看著不是很穩,弱不禁風的樣子,窗邊有個小桌子,感覺是折疊的那種,正常展開應該夠四個人用,但是好像也壞掉了,能折疊的地方,卡在了一個難受的角度,如果有人在那一側吃飯,許是得用手托著,無法放下碗的,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宋玲在家吃飯的樣子。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太熱,眼前有點恍惚,我擦了下滑入眼眶的汗珠,看不到電風扇,我又向上望了望,客廳的燈沒有燈罩,光禿禿的燈泡好像用了很久,形成固態的鎢附著在內壁上,泛暗的罩住鎢絲,感覺即使開燈也不會太亮。除了這些,再沒有任何東西,屋里沒有沙發,沒有電視,沒有冰箱,我的五官幾乎難以感覺到任何家用電器,在二十一世紀的第四年,我在宋玲的家里剛一進門,便決定不再待下去,也不想坐下跟她聊幾句,或者去她的臥室看看,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有自己的臥室。那會我還不明白馬斯洛的需求理論,也不明白自尊心的基礎都有啥,只是覺得,如果在那屋里看的更久,更多,了解的更清楚,宋玲可能會很沒面子。我爸走在前面,客氣的說著不用謝,我心中像打著悶雷,跟在后面,腦子仿佛停止了運轉,又好像卡住的齒輪,以至于我剛前一邁就差點崴腳。門將關上時,宋玲倚在門口,說,拜拜張錦,我才反過勁兒,回頭看向她,在門將緩緩掩上的一刻,竟看到了平常沒見過的笑容,沒有厭世或不羈,倒是帶有生活給予的一切,怡靜又溫和的笑容。我轉回頭,踉蹌著下樓,有些疲憊,我沒有感受到宋玲笑容里的溫度,只覺得,那一刻被安慰的人不應該是我。坐上面包車后,汗依舊流個不停,我望著窗外,想到此前還沒有過這種感觸:一個不務正業的父親,和一個只有最低收入,還時常連這點收入都拿不到的母親,能為家庭和孩子,帶來怎樣的生活。這種限度,當時,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車窗外滑過一些人和車,和往日一樣的景象,流動的空氣讓我稍微好些,我回想起了自己的房間,書桌上碼放的東西,客廳里的家電和家具,以及王誠的書房,和他爸媽的廚房。很久以后,才聽宋玲說,她家其實以前也啥都有,起碼算正常人家吧,99年以后,都被她爸,陸陸續續給賭沒了,我緩緩點頭,似乎明白了一進屋時,那種不一樣的空氣,來自于哪。
第二天,我沒有像期盼的一樣中暑,因此不用上學,也就可以不用看見宋玲,我對自己抗造的體質,頗感失望。我剛坐下時,宋玲和人嘮的正歡,依舊只是朝我揚了揚下巴,直接搶走我剛掏出的作業本,開始窸窸窣窣的抄起來。清晨還尚未升溫的空氣,卷著雞蛋餅、包子、韭菜盒子的味,在我面前依次漂過,我看著她寫字時不屑的表情,翹起的二郎腿,和始終像嚼著什么,才因此活動的下顎,感覺好像還是如往常一樣,啥都變。附近開始有些躁動的聲響,我望向前方,朝即將走到面前的王誠,向一旁歪了下頭,意思先收其他組的,屋里嘈雜喧鬧,吵吵嚷嚷,王誠看我一眼,會意的一笑,收走我面前最后一人的本子,拐了個彎,走向另一邊。一瞬間,我的余光,好像也捕捉到一個同樣的微笑,帶著剛出山的太陽,射入教室的晨輝,幽謐柔軟,從我的右側浮現。
后來,我們把那次逛街買來的鋼筆,十分鄭重的送給了王誠,我管它叫張宋聯合禮物,宋玲覺得太傻,遞給王誠時,完全沒提我,好像嫌棄小弟辦事能力的大哥。我看著那只鋼筆,鋼筆帽上的卡子,做成了羽毛的樣子,紋理清晰,栩栩如生,反射光線時,甚至有點耀眼,很是精致。一瞬間居然覺得,錢花得有點值,轉頭又看了看王誠,笑的憨態十足,有那么一刻,甚至想將送禮物堅持下來,這念頭也就那么一晃,后來我們還是基本沒互贈過東西。只是畢業時,王誠送過我一個手機鏈,是一個顏色暗沉的金屬牌,有點像美國大兵的姓名牌。我拿在手里,掂量了兩下,有點沉,可能是銅的,要不就是鐵的,四周有麥穗形狀的花紋,圍成一個盾牌形狀,金屬牌中間刻著字,偏上點的位置刻著:“RockandRock—Jin”,下方則是:“byWangCheng'sFeatherp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