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娃少年身形,又生得高挑,看容貌不過十五六歲,全不似沾染世俗的寡婦模樣。當年盛國仿照勾踐設立營妓時,也是只安排了寡婦,后來戰(zhàn)事漸多,營妓的出身也變得更為復雜。看這小娃氣質,定非臨時拉來學學舞蹈的貧民。若是營妓生的自幼學舞倒好說,若是敵國的俘虜……
“公子慧眼如炬,不會發(fā)現不了端倪。”
“說得好聽,人家跳得整整齊齊,獨你一個在緩歌慢舞中加了那么些亂七八糟的動作,不倫不類,想不注意都難。”見那小娃面不改色,宣盛莫名來了興致,扯過她的衣袖湊到鼻子前,“這香熏得好,只是不知道原本是為誰準備的。”
那營妓眉頭一簇,抽過衣袖,退后幾步又行了個禮,道:“公子醉了,明日還需定計破敵,奴家就不打擾了。”
“狐媚到我頭上來,還想說走就走?”
說時遲,那時快,正說話間,帔子早落在女公子手里,隨后便纏在那營妓手腕上。那營妓還未等看清公子的動作,便覺肋間一痛,后背貼在了帳內的木頭柱子上,雙手攏在頭頂動彈不得。
看樣子是一點功夫都沒有。宣盛摸了摸那雙細嫩的手,掌心沒有發(fā)現一點繭子,暗暗覺得有些可惜。倒是手指上有些薄繭,看來是經常拿筆的。
宣盛視線繼續(xù)向下,手也循著手臂下移,到了肩膀又順著脖子往上,最后掐在了那營妓的頜下。盡管身為女子,但宣盛生得魁梧,軍中將士們近前來也得平視甚至仰視。然而這個小娃不過比她矮了兩三指,面無表情地盯著她,莫名生出一種壓迫感來。
“我不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比氣勢,宣盛還不曾輸過,她微微仰頭,故作輕蔑地說道,“說說看,你來是做什么的?”
“是奴家之過。原以為公子是知人善任的正人君子,哪料不過是徒有虛名。我今日算是來錯了地方。”
“這是承認自己不是軍中營妓了吧?”宣盛笑了笑,“你既然滿心試探,還妄想我以誠相待,那多不公平。”
那營妓咬著嘴唇不語。宣盛繼續(xù)道:“不錯,我叫你來,是因為你在舞蹈里摻進了《納諫》。”
《納諫》是宣盛的祖父自己作的樂曲,交代宮中的舞女編排,每次宴席都是這一套,以警示自己要廣納賢才。這套舞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個動作,無趣得很,偏偏祖父還非常滿意,眾臣不愛看也得看。祖父薨后,班氏就把這套舞從節(jié)目單里剔了出去,可畢竟幼年時記憶深刻,現如今看到一些動作,宣盛立馬認了出來。只是沒想到自己當初嫌棄得不得了的舞蹈,再次見到竟被跳出了仙人指路的感覺。
“《納諫》雖算不上失傳已久,卻也幾乎無人問津。這一套舞雖然寓意深刻,但觀賞性極低。營妓本是為慰藉軍士而設,舞曲與宮中不同,多難登大雅之堂。所以你要么是宮中舞姬,要么就是單獨找宮里人學過。”
“公子所言不錯。”
“你今日跳《納諫》,想必是跳給我看的,是要自薦,還是舉薦他人?”
“公子何故如此自信?”那營妓冷笑道,“正如公子所言,公子若是無感,那奴家此時便是在陳將軍幕中。”
“大敵當頭,那陳恪夜夜笙歌,你要是想見他,早就見到了,何故等到今天?”宣盛大笑道,“只是我不明白,你若是宮中人,若想舉薦,在都城有的是機會,何必跟著來到這種地方?”
“宮中有太夫人把持,宮規(guī)森嚴,奴家如何單獨面見公子?”那營妓說道,“就算能夠面見公子,公子任人唯賢,舞姬諂媚,如何能夠得到公子信任?”
“看來你對我有所誤解,”宣盛松了手,道,“若是有才能,我不會在乎那人是草莽,還是舞姬。”
“可公子只重軍事,不重禮樂。公子不需要樂女,而需要一位能為她排憂解難的謀士。先前公子出征,戰(zhàn)必勝,無需旁人相助,然而如今若無賢人良策,公子必然戰(zhàn)敗。”
“好大的口氣!”宣盛嗤笑道,“我率領的軍隊良將頗多,兵強馬壯,所向披靡,區(qū)區(qū)閹人,如何斷定我此戰(zhàn)必敗?”
宣盛見那營妓明顯愣了一下,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測。方才摸了半天,再結合這小娃的經歷,宣盛早就有此等推論了。這話說起來有些過分,但既然已經出口,宣盛也不打算收回,只希望那小娃內心不要太敏感才好。
“……陳軍懈怠,公子的軍隊遠行勞頓,而對方兵多將廣,糧草充足,也早已熟悉此地地形,僅憑公子之力,難以逆轉敗局。”那小娃似乎沒有受到太多影響,繼續(xù)道,“公子大可不信我所言,只是盛國將士與百姓,難免要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大膽!”
瞬間,一柄短劍插在了柱子上,距離那營妓的脖子不到一個指甲縫距離。空氣一下子靜了下來,宣盛和那營妓四目相對,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宣盛的神色冷得可怕,卻又十分犀利,仿佛要將人看穿了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宣盛將那短劍往上一提,割斷了那營妓手腕上的帔子,自顧自地回到案前。“看來你是要自薦了。”她說道,“但你的態(tài)度,我很不喜歡。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就拿計策來,莫要危言聳聽、虛張聲勢。”
那營妓看著宣盛,總有種自己被看透了的感覺。宣盛公子比他想象中的更率性,也更為高深莫測。
他微微整了整衣衫,跟在宣盛后面,宣盛坐在案前,他則跪坐對面,沒有說話,從袖口掏出一根竹簡,恭恭敬敬地遞了上來。
宣盛接過那竹簡,看了一會兒,突然神色一變,一抬頭,雙眼對上那營妓的目光。
本以為只是個有點心機的小孩子,雖然說話不討喜,但也能逗逗玩玩,現在看來恐怕沒有那么簡單。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姬姓,沒有名字。”
“好,那我便賜你個名字。”
自從看清他的雙眸,若不克制,宣盛便很難移開目光。她想起剛進出營帳的時候,日已落西山,天上只有一輪半月,繁星在月光下紛紛隱匿了光輝。那月色,是看一眼就很難移開視線的。
“今天是上弦月,以后你便叫上弦了。”
那營妓叩首稱謝。宣盛仍覺不真實。在這世上生了二十又四年,她頭一次產生了自己“可能著了妖魔的道”的念頭。
看來今晚將是個不眠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