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臨行前一日,盛君罕見地召他去了他的寢宮。雖然盛君這些年對小公子不管不問,但畢竟血濃于水,盛君就算再不喜歡小公子,這個時候也得裝裝樣子。上弦原本是這樣想的,可當他看到盛君屏退侍從,只留了一個宦官在一旁,終于察覺出不對來。
盛君半臥在床榻上,面色晦暗,兩鬢斑白,骨瘦如柴,除卻華服,全不似一國之君的模樣。上弦來后,他叫上弦坐在一側,由宦官親手上了茶。
“世兒在齊國為質,為我盛國換來十五年安穩,這樣的日子也終于要結束了?!笔⒕龂@息著,緩緩說道,“宣兒大概跟你說,是我一直攔著世兒回國吧?”
“君上仁厚,想必也是為百姓著想?!鄙舷业?,目光落在盛君愁苦不堪的臉上,“只是盛國已今非昔比,儲君常年在外,也不甚合適。公子一直盼望儲君回歸,以履行他的使命。公子愛弟心切,未嘗有一日忘記遠在東方的小公子。敢問君上是因為什么,如此不愿意讓小公子回來呢?”
“我何嘗不想世兒回來呢?他畢竟是我唯一的兒子。就算我不喜歡他的母親魏夫人,也從來十分敬重她?!笔⒕哪抗庠桨l混濁,掩面搖著頭,嘆息了好幾聲。上弦不知從何安慰,只聽他又道:“如今寡人只有丞相一人可以依賴。寡人有一請求,希望丞相一定替我辦成這件事?!?/p>
盛君言辭誠懇,加之其病危的模樣實在可憐,任誰都不好直接拒絕。
“若是此事能夠成功,無論丞相想要什么,寡人都會盡量滿足。丞相與盛兒的婚姻大事,寡人也會一力促成?!?/p>
盛君見上弦不答話,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又道:“宣兒雖然性格霸道了點,年紀大了點,但畢竟倜儻風流,英勇神武,在這盛國,既有軍功,又得民心,身份更是尊貴,配與丞相,也不算辱沒了丞相?!闭f起來盛君也自覺虧欠,有女若此,卻一直未為她擇個良婿。況且宮中傳言,他也早有耳聞,“婚姻大事,寡人為君為父,還是做得了主的。有實無名,終究不像樣子。成親以后,晚上再做那些年輕人該干的事,也不必避著人?!?/p>
見盛君越扯越荒謬,上弦不禁有些頭疼。看來流傳在宮中那些風言風語還是進了盛君的耳朵。上弦就是說每天只和宣公子談論政事,恐怕也難以讓他信服。
“君上所言究竟是何事?不忖度自己能否勝任便貿然答應,未免太過輕率。”上弦于是忽略掉盛君后面的瘋話,端坐問道。
“此事只有丞相答應,寡人才能開口。”
見盛君神色嚴肅,上弦也猜出了八九。
“君上,竟如此容不得小公子回都嗎?”
“他斷不能回來,他回不來了!”盛君長嘆一口氣,眼睛逐漸變渾濁,還是流下淚來。
“此事只有寡人及寡人的密探知曉,如今丞相即將出使齊國,寡人不得不將實情告知丞相?!?/p>
盛君示意宦官確認周圍無人偷聽,才緩緩道出了苦衷。原來,如今在齊國為質的小公子并非真正的公子羽世,而是盛國邊界的一個普通孩童。當年護送小公子入齊的車隊遭到劫掠,公子當場失蹤。使者進退兩難,只好就近找了個年紀差不多的孩子頂替。車隊中的密探將情報報回,盛君也不敢聲張,只是派人悄悄處理掉了當年的知情人士,換了伺候的仆從,而讓假公子在齊國為質。
“盛兒機警聰明,若假公子回來,她不會看不出端倪。她性情剛烈,必然要鬧出事來?!笔⒕龂@道,“齊國若是知道我們用假公子愚弄他們,必然要出兵攻打盛國。我盛國素來與世無爭,若此事發,僅憑盛兒一人,如何抵御齊國的怒火?盛國危矣!”
上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子盼了那么久的異母弟,竟然早已被掉了包嗎?可是公子雖剛烈卻并不魯莽,就算知曉此事,也不會不顧大局……
上弦想起宣盛三年前一舉扳倒班氏一黨的事,突然不那么確定了。一個門客尚且如此,更何況她的親弟弟。
“……臣知曉了。”上弦順過氣來,道。
“當年的流寇是何身份,君上可曾使人調查過?”
聞言,盛君面露難色。上弦也不再勉強,道:“臣愿為君上分憂。”
傍晚,宣盛叫侍衛去叫上弦的時候,他幾次以還未準備妥當為由拒絕。宣盛也就不再打擾,想著這些天該吩咐的已經吩咐得差不多了,第二天臨行前再送個別就是了。本不甚在意,掌上燈后,才覺得身邊少了個人怪冷清的,便叫人上了酒,坐在幾案前,一邊翻看簡策,一邊自斟自酌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宣盛覺得燈光有些暗了,剛想叫人剪一下燈芯,只聽見門吱呀一聲開了,依稀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免冠散發,不系腰帶,拖曳著裙擺,云端漫步般一點一點地近前來。
夜里見此情形,很難不當誤認作女鬼上門。宣盛內心不得不承認,她被嚇了一跳。然而她畢竟還是不相信鬼神之說,想起在這東宮,除她以外,隨意進出不需要通報的,也就只有那一人了。
“你這孩子,這副模樣就出來,被人看到了像什么樣子?!?/p>
宣盛頗感意外。上弦平日頗守禮制,在外從來不會像這樣衣冠不整。她一個翻身跨步到他跟前,看清他的臉,依然是那張傾國傾城的面容,依然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于是略略安心了些,叫侍女把燈剪亮,拉著上弦坐到席上。
“怎么這個時候過來?”
“未向公子告別,臣心下不安。”
“告別的話明日再說也不遲?!?/p>
“今日未聽公子囑托,恐生差池?!?/p>
“該說的我這些天也都說了。丞相做事有分寸,我放心?!毙⒌?,“倒是你,怎么不好好穿衣服,這樣就過來了?”
“今日君上召見我,囑我定要護送小公子平安歸來?!?/p>
這宣盛知道,想必那老頭也就是隨便應付幾句。然而小家伙答非所問,顯然是有其他的意思在其中。
“還有一事,臣不敢有所隱瞞。”只見上弦跪得端正,“請公子屏退旁人?!?/p>
宣盛收斂了笑容,擺擺手叫旁人退下。
“究竟所為何事?”宣盛實在想不出父親究竟做了什么,能讓她古板的小家伙不飾衣冠這樣跑來,神情又如此嚴肅。
“君上許諾,事成歸來,便要為臣主婚?!比硕甲吡?,小家伙仿佛一下子蔫了,低著眼,聲音也跟著放低。
空氣似乎凝滯了好一會兒,良久,上弦才聽到公子開口:
“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
宣盛反問,語氣是不解的,壓抑的。上弦不敢抬眼,只是輕輕應了聲。
“他自己的子女婚事還未妥當,倒操心起旁人的婚事了!”宣盛拍案道,內心禁不住地惱火。盛君此舉,無非是要拉攏國中權貴。上弦還未弱冠,在他那里竟都成了政治籌碼。也是,若不是他只會通過這些旁門左道鞏固政權,羽世也不至于淪落在外十多年。
“此事你不必擔憂,有我在,沒人敢對你的婚事指手畫腳,就算是一國之君也沒那個資格?!币娚舷也豢月?,她又補充道:“不過你若有相中的人選,也可與我說,我會盡量滿足你?!?/p>
她越想越憋火,站起身來,幾乎打算轉頭去把那老病夫鬧起來理論一番,卻突然感覺身下一滯,是上弦在身后扯住了她的衣擺。
“臣……心慕公子?!?/p>
宣盛只覺轟地一聲,腦子里一下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