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只停留在夜里,第二日清晨,天空連一片云彩絲兒也沒有剩下,陽光毫無遮擋地直射大地。
早朝時,丞相不在,宣盛亦不管不問,眾臣奇怪,問起時,宣盛只道是丞相言語中得罪了她,已經下獄,叫眾人不許再提起。
吳丞相一向受寵,驟然下獄,滿朝震驚,紛紛詢問緣由,結果公子盛怒,竟至于險些罷了朝,此事便無人敢問。
過了晌午,侍衛上前通報,大司寇趙放求見。宣盛許他入室,分賓主坐下。
趙放本是魏人,在列國宣揚自己的學說,終于在盛國得到賞識,在女公子的支持下變法,新法頗有成效,趙放也因此地位與聲名日益增長。此人正當而立之年,身形魁梧,卻對舞刀弄棒一竅不通,宣盛也曾調侃他白生了一身筋骨肉,只知舞文弄墨、指點江山。
宣盛令侍女上了茶,見趙放兩手空空而來,便問他有何事。
“臣朝畢前去牢獄中查探過,”趙放道,“獄吏要對丞相嚴刑逼供,公子可知道此事?”
原來是替丞相求情來的。宣盛倒是沒想到,第一個敢犯顏替上弦說話的竟會是這個鐵面無私的法官。
早些時候,宣盛曾叫人去獄中問過,知審訊過后,芮蓍無話可說,而上弦之是托人帶了一句話:只要公子肯找,小公子是可以找到的。
宣盛氣急敗壞,這傳話,幾乎就是供認了自己與此事的關聯。她幾乎可以理解他的動機,無非是逼她繼位為君??伤荒芾斫猓置髟绺砻餍囊猓麨楹我琅f執迷不悟,甚至參與這種殘忍無道的計劃來。因此她便不再管他,也不許他人探視。想必趙放去獄中,只是聽說了她放出去的話,而沒有見到上弦本人。
“此事是寡人授意,與大司寇無關。”
“公子此言差矣!不論丞相因何事冒犯了公子,公子未經程序私自拿人,又不許人探視,置法于何地?”趙放挺直了身,正色道,“蒙公子信任,臣才得以施行主張。然而新法施行才三年,若公子都不能遵守,如何能夠服人?”
“上弦是寡人的家臣,此事是寡人的家事,大司寇休要再議。”
“公子執掌權政,一舉一動都是代表了盛國,丞相又勤政為民,公子此舉恐難以服眾。”趙放又勸道,“不如將丞相交予臣,理清罪責,依法行事,也利于新法施行。”
“嘴上說得好聽,你不就是想說寡人無理取鬧,要放了丞相嗎?”宣盛早看出趙放的意圖,也不再裝糊涂。
“若丞相罪不至此,自然要放出來,否則寒了滿朝忠臣的心?!?/p>
“此事不勞煩大司寇掛心!”宣盛不耐煩道,“來人,送客!”
左右拖著這個大塊頭出了門。侍衛稟報,大司寇一直守在門口不肯離去。宣盛索性不理他,依舊坐在原位處理政務,告訴左右不接見任何人。
太陽偏西之時,郭鈺來過一回,跟趙放耳語幾句,便把趙放給揪走了。守衛松了口氣,心想大司寇總算走了,可沒過多久,只見幾個宮人抬著肩輿緩步前來,守衛不敢不報,連忙進去告知宣盛,盛君來了。盛君病著,還在期盼著宣盛與上弦的婚事,宣盛本怕他受打擊,吩咐下人莫要讓他知曉此事。盛君常年閉門不出,若非是人去請,斷不會出現在這里。看來是有人去傳話了。
“郭鈺那小子,在這些歪門邪道上,總是格外聰明?!毙⒗湫Φ?。侍衛問她如何應對,宣盛答:“罷了,既然是父君,怎能不見?”
宣盛讓侍衛接過盛君的轎子,抬到院中,自己去扶盛君出來,于庭中坐下,上了茶。盛君臉色蒼白,身體一如既往地差,還未說話便忍不住地咳嗽。
“父君身體還未痊愈,如何出門來了?”
盛君搖了搖頭,擺擺手,叫院中侍衛仆從全部退下,只留一個宦官在側。盡管是自己的地盤,宣盛也由他。
“寡人聽說,你把丞相關到了獄中,可有此事?”盛君也不啰嗦,直奔主題道。
“……確有此事。吳氏涉嫌參與郄止一案,謀害世兒,兒臣正在調查?!毙⒁矐械孟肜碛桑浜吡艘宦?,道,“此事說來復雜,父君身體要緊,交由兒臣查便是。至于婚事,恐怕要就此作罷了?!?/p>
“不必查了,是寡人托丞相這么做的?!?/p>
宣盛本已經做好了如何敷衍盛君的準備,盛君一開口,全然出乎她的意料,她竟一時反應不過來,不可思議地看著盛君,眼里滿是震驚。
“放下劍,你難道要弒父弒君不成?!”盛君的宦官厲聲喊道。
宣盛反應過來,見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拔出了劍,也嚇了一跳,連忙把劍丟到一邊。
“為什么?”宣盛只覺盛心中一陣重創,忍著怒意問道。她不肯相信,憑骨肉親情,盛君能狠下心派人殺掉自己的兒子。她急需一個解釋。
“寡人正是怕你沖動,才一直瞞著你。”盛君緩緩說道,“世兒……早在十五年前便失蹤了。當時護送世兒的車隊遭到劫掠,使者怕齊侯怪罪,找了個普通孩童頂替世兒入齊,一替就是十五年?!笔⒕闹懈锌?,聲音也斷斷續續,“寡人料想你斷不會容忍一個外人坐上世兒的位置,又怕齊侯得知我們騙了他十五年而怪罪,無奈之下才請丞相相助,想了這樣一個辦法……”
“……你要上弦替你做這種事?”宣盛好容易消化清盛君表達的意思,不可置信地說道,情緒也逐漸激動起來,“你不去尋世兒的下落,給世兒報仇,卻只知遮掩真相,如此懦弱,你還配為人父嗎!”
“當初我盛國不過是個貧弱小國,但求安穩,如何聲張?如今時過多年,當年的事哪里還有什么證據呢?不過是流寇作亂罷了!”盛君也急了起來,大喊道,“如此罪名劃給一個空有野心的外族反賊,我盛國與齊國依舊親善,還可以借機尋找世兒的下落,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哈……”
宣盛捂著眼,仰面朝天,無力地笑著??尚?,原來上弦不是參與,而是策劃了此事,而雇主竟然就是她的父君。盛君動了氣,難過地喘著氣,臉憋得通紅,宦官替他順著背,好些時候才緩過來。
“趁還沒釀成大錯,快把上弦迎回來,你們還好好過,莫要再提這事了?!?/p>
宣盛心中壓抑著怒火,卻礙于盛君的病情及父子之禮不好發作。她為盛君無所謂的態度而心寒,又因上弦的事而心中五味雜陳。她想問,她的上弦被他教壞了,他憑什么可以當做什么事也沒發生?他又怎么配叫上弦的名字?那是她給他的名字!
宣盛又頭疼起來,手臂氣得發抖。她還是忍不住道:“父君既然如此決斷,如何處理父君做就是了!我看父君還是盡早歸朝的好,何須兒臣代為朝政?兒臣不過是一介短視的武夫!”
她不愿再聽父親說話,一個翻身站起來,就要往門外走。
“你去哪里?給我回來!”盛君想攔住她,奈何體弱起不了身,身邊又沒有用人,“你是寡人的儲君,不可意氣用事!給寡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