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從早晨起來,除吃飯用藥及郭鈺來的那一陣子,上弦幾乎沒有停筆。入夜,上弦剛叫人點上燈,聽見門外傳來開門聲,忙叫童子把手底下的竹簡同筆墨收起來,自己則撐著案起身,緩緩來到門前。
下朝以后,上弦便稱病閉了門,來訪者無數,上弦只叫童子問過來意,未許任何人進門。這個時候還不知趣地叩門的,也只能是公子了。
果然,還未走到門口,就看到公子進了院子,三步兩步過來,道:“不好好躺著,出來做什么?”
“公子來了,不敢不相迎。”
“可好些了?”
“托公子的福,已經大好了。”
宣盛已經來到上弦跟前,還不大相信,一手搭著他的肩膀,一手扶按著后腦勺,讓他矮下身來,下一刻,嘴唇就貼上了他的額頭。
上弦嚇了一跳,慌忙一推,掙開宣盛的手又連連后退,臉色也比剛才蒼白了幾分。
“怎么嚇成這樣?”宣盛也愣了一愣,心說這反應未免過于激烈了些。
上弦自知失儀,慌忙請罪:“臣熱邪未下,怕公子過了病氣……”
“寡人看你熱退下了沒有,你這小娃,倒像是寡人欺負你似的。”宣盛埋怨道。她的上弦對于親密接觸過于敏感,她也不是第一次領會。盡管如此,她心中還是涌起一絲絲酸澀的感覺,總覺得與上弦之間存在一道說不清的隔膜。
宣盛剛才試過,上弦額頭還有些熱,但比昨夜已經下了許多,精神看著也好。她像平日一般隨意坐到案前,問道:“書抄多少了?”
上弦也跟在一旁坐下,手指隱在袖子里,道:“奉命養病,還未動筆。”
“胡說,郭子說今日來看你時,已經寫了不少。”見上弦低著頭沒有反駁,宣盛心想自己大概是猜得不錯。
“臣感覺已經好了,想起公子教誨,便去讀孔夫子的學說,于身體恢復也大有裨益。”見瞞也瞞不住,上弦索性承認。
宣盛平日是最不愛看那些圣賢言論的,心想小家伙還真是會找理由給自己開脫。
“罷了,今日早朝說的事,你可聽說了?”宣盛早聽侍衛說過哪些人下朝后去找過丞相,如魚一般一個接一個。盡管丞相閉門不應,然而童子肯定要打聽些內容。她不相信她的上弦一點兒也不好奇。
“聽聞公子要親征討伐南國,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不知賢相如何考慮?”
上弦看著宣盛,眼里閃過一絲憂慮,又低下頭,輕聲道:“臣奉公子之命靜心養病,研究儒學,不敢妄議朝政。”
“這時候你倒不敢議政了。”宣盛拿手指在上弦頭上一敲,“我走后,朝中上下,還需你主持,凡事多和趙放商量,別一個人擔著。”
“臣無能,恐負公子重托。”上弦的聲音冷冷的,道。
宣盛嘴角向下一撇,伸手去捏捏上弦的臉,道:“你今日怎么這般別扭?有話說話,你是寡人的丞相,寡人不用你用誰?”
“國內無儲君,君上病重,一旦崩逝,何人繼位?若無公子坐鎮,朝廷必亂。”上弦面帶憂色,道,“南國巫術盛行,今南王窮兵黜武,又有邪術相助,公子何必親自趟這渾水?”
“丞相所言也有道理,”宣盛沉思道,“這些天還得叫人找找宗族里有沒有成器的孩子……”
聽到這話,上弦再無法沉住氣,握著宣盛的手,道:“公子何必裝糊涂?鄰邦之災于我而言又非國難,不是非戰不可。國內并非無將,公子身份尊貴,為何要親自出征?”
“鄰國與盛國唇齒相依,寡人以為丞相看得清其中的利弊。”宣盛嘆了口氣,道,“寡人三年未與他國交戰,丞相難道忘了,我還是盛國的大司馬。”
上弦垂了眼,沒有接話。
“至于巫蠱……你不是第一個提出這個的人。丞相以為,三年前我軍作戰無往不勝,靠的是什么?”宣盛收回手,解下腰間佩劍,將劍抽出鞘把玩,一邊說著:“是因寡人善于用兵?還是靠了什么巫蠱的力量?非也。是因我軍將士勇猛,軍紀嚴明,而我軍兵器比他人的更硬,更利,更韌。”
宣盛說著,用劍在幾案上一劃,幾案便從中斷開,切緣整整齊齊。
“郭鈺是個奇才,平日看著游手好閑,于百工之學卻頗為精通。未及弱冠時,便能改良冶煉技術,使得我軍戰力倍增。”宣盛收起劍,聲音略放低了些,道,“此技術唯有我軍中獨有,旁人視我軍如天兵,我盛國也因此于亂世間保全。
“人定勝天,寡人自然不會怕那些唬人的妖術,更不能讓妖兵當道。”
上弦明知宣盛此言有些偏頗,可不知為何竟無從開口。這樣意氣風發、戰意高昂的武將風范,才是他們的女戰神該有的模樣。
“你也別太過勞神,書等寡人回來再抄也罷。”宣盛又摸了摸上弦的頭,語氣也變軟道,“這幾天多多休息,爭取在寡人走之前把病養好。”
“……那親事呢?”上弦幽幽地問道。說出來后,上弦幾乎也要被自己嚇了一跳,慌忙解釋:“君上的意思是早日看公子成婚,若公子執意出征,歸期不定,君上可能等得起?”
“他等不起就莫要等了,不如期待世兒在他能看到時早些回來。”宣盛冷笑道,對盛君似乎頗有怨念,“若真的山陵崩塌,正好也沒人逼著你成親了。”
“君上從未逼臣……”上弦又咬了咬嘴唇,沒有說得更直白。
宣盛心想,小家伙為了不讓她出征,竟連這種理由都用上了,不覺想逗逗他,把斷成兩截的幾案扔到一邊,按著上弦的肩膀把他放倒。上弦柔韌性也真是好,原本跪坐著,就這樣扁扁地躺了下去。宣盛看著上弦,果然見他臉上一陣驚慌,一手攔著她,另一手按著衣領,一副防范的架勢。
“你又想嫁我,又不愿我碰你,你自己不覺得矛盾嗎?”宣盛松開他,起身失笑道,笑中卻帶有一絲苦澀。她的上弦才學斐然,在她看來,除了自己,還沒有哪個女子能配得上他。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會自戀地認為,上弦會理所應當地對她有情。“你這孩子,舍不得我走,倒也不必拿這種事哄騙我。”
上弦緩緩坐起來,心中一陣壓抑。心慕宣盛這一點,他從未說過假話,只是宣盛從來沒有當真罷了。
“臣沒有哄騙公子。”上弦說著,看著宣盛,月輝色的眼睛前蒙上一層液波,“臣不是不愿與公子親近,只是……”
宣盛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的上弦,是刀劍架在脖子上也面不改色、面對嚴刑拷打也神態自若的人,可近來與她相處卻頻頻失態,稍微動他一點便淚眼盈盈。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是因她不分青紅皂白就抓他入獄嗎?還是更早,從父君口頭允諾婚事的時候,他們之間的關系就變得這么微妙了?
“說說為什么……寡人……我聽著。”宣盛伸出衣袖,替他擦了擦眼角,柔聲問道。
上弦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口,別過頭去,低聲道:“無他,是臣舍不得公子,口無遮攔了。”
每看到上弦這樣欲言又止的樣子,宣盛心里就煩躁得很,又是氣,又是心疼。他身世離奇,宣盛雖通過前樂坊使略窺一二,卻無法考究他的全部過往。她想,他對男女之事如此抗拒,大概也是有緣由的。這緣由,恐怕也不是一兩句能解釋清楚的,宣盛干脆也不問了。
“親事等寡人回來再說。”宣盛嘆了口氣,撫了撫上弦的頭頂,道,“寡人不會去太久,一年之內必會回來……畢竟,我還要親眼看見你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