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世進了宣盛的院子，侍女告訴他，女公子與奉常有約，晨練后便出門去了。

“那寡人在殿內(nèi)等著長姊。”羽世也不客氣，說著便進了屋。

韓術(shù)站在院子中，見羽世來，朝他行了個禮。他因沒有管理好盛宮的守衛(wèi)，被判做失職，如今又做回了普通侍衛(wèi)，卻是在長姊身邊做事。或許這樣安排正合他意，本身他就是長姊的人，替長姊做些情報工作，或許比管著一群侍衛(wèi)守衛(wèi)宮廷更適合他。

在長姊的院子里，并沒有人會攔他。踩上殿內(nèi)的筵席，羽世才后知后覺地緊張起來，緩下腳步，有些踟躕不前。

殿中只有一個侍童侍候，效安君坐在幾案前，低著頭批閱文書。

自從盛宮著火，羽世還是第一次在長姊不在時來到西院，也是第一次除去下人之外與上弦獨處一室。說來羽世也覺得奇怪，分明還是那張臉，那個身形，連衣服都無太大變化，就因換了發(fā)型戴了冠，效安君整個人的氣質(zhì)就從弱質(zhì)女流變成了翩翩君子。可無論是何改變，在羽世眼里，他身上就是有種說不清的吸引力，就是冷著臉批文書的樣子，也顯得清新脫俗。

就在羽世發(fā)呆之際，上弦瞥見羽世進來，卻也沒多大反應(yīng)，緩緩起身行了個禮。

“君上來得不巧，女公子出門去了。”上弦反應(yīng)淡淡的，語氣也不冷不熱，“女公子指不定何時回來，臣還有公務(wù)在身，恕不能奉陪。待公子回來，再差人告知君上。”

上弦雖未直說，但羽世聽得出，他這是在趕他走。雖然如此，都已經(jīng)進來了，他卻不肯就這樣離開，看了眼幾案上的簡策，道：“本是要呈給寡人的，寡人在這里看也是一樣。”

上弦也沒拒絕，羽世就走了過來，在幾案的另一邊坐下，拿起一卷竹簡裝模作樣地看起來。羽世看著簡策上的長篇大論，胸中打鼓，也看不進去，斜著眼瞟上弦，見上弦?guī)缀醢阉?dāng)做空氣，遍拿策論問他，也算是找個話頭。這下上弦總算是理了他，卻總是幾句解釋完，全不像以往那樣細致。幾次下來，羽世很難不覺得受到了冷落，心中憋屈，忍不住道：“上弦，那天晚上……”

“君上仁厚，卻也別忘了君臣有別。”沒等他開口，上弦便打斷了他，“臣與君上相識不過數(shù)月，并無寸功，隨女公子入住離宮，只為治國安邦，不足以與談?wù)撍绞隆！?/p>

“這里只有你我兩個，你又何必拿那種說辭哄人？”羽世皺起眉，悶悶道。

“只要人們都相信，什么是事實，又有什么所謂呢？”上弦也不抬頭，低聲說道。

“好好好……既然你要跟月姬那個身份割裂……”羽世抓著膝蓋，努力讓自己不要再沖動誤事，“那請你也放下月姬的恩怨好嗎？就當(dāng)我們是重新認識，不要故意這樣冷落我，好不好？”

上弦總算抬了眼，羽世驟然和他對視起來，不由心虛，悄悄移開了眼。

上弦放了筆，向羽世行了個禮，語氣中依舊沒什么情緒，道：“臣天性如此，并非針對君上刻意冷淡，讓君上誤會了，是臣的過錯。”

上弦這副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叫羽世越發(fā)壓抑，仿佛剛才他說那些話，都是自己多心無理取鬧。

細想起來，其實除了冷淡之外，上弦也沒有對他多失禮。上朝時，他兢兢業(yè)業(yè)，輔政議事，無可挑剔，而每次羽世來找長姊碰上他，他也會正常行臣禮，看上去并無對羽世的不滿。只是羽世就是心中不舒服，這個樣子，仿佛他們真的從無交情，他盛羽世從來沒有救過一個落難少女，也沒有月姬來一路扶持輔佐他。他們只是普通的君臣關(guān)系，甚至可能也不算是……朝中大臣都知道女公子回來了，不少人把吳相當(dāng)做女公子的代言人，是女公子的臣，而不是他的臣……也怪不得他們那樣想，他自己也這么覺得。

當(dāng)然，羽世并沒有把問題全部歸結(jié)到長姊頭上。在長姊回來之前，就出了那碼事，現(xiàn)在長姊回來，上弦只會越發(fā)看輕他。羽世心中嘆著氣，卻依然希望能想辦法改變一下現(xiàn)狀。

“我的意思是……”羽世斟酌著說道，“你是相邦，寡人是君，其實我們可以更親近一點……”

就像以前那樣。這句話羽世卻埋在心里。或許上弦作為月姬時那般殷勤，只是替長姊教導(dǎo)他，現(xiàn)在長姊回來，上弦便不再愿意費心了，可上弦現(xiàn)下待他比那些朝中大臣更加疏遠，這無疑是故意的。

“臣自然會盡心輔佐君上，不會瀆職。”

羽世說不動他，心中又嘆了口氣，一轉(zhuǎn)頭瞥見門口多了個人，不由地一陣心悸，忙彈起來行禮，打過招呼后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反應(yīng)過度了。

“公子幾時回來的？怎么也不出聲。”

看宣盛那在門口站定的姿勢，說不準(zhǔn)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但顯然不是才要跨門。就在羽世回想自己剛才有沒有說錯什么話都時候，上弦已經(jīng)慢悠悠地站起來迎了上去。宣盛剛脫了鞋進屋，習(xí)慣似的揉了揉他的頭頂，淺笑著說著“剛回來”，神色溫柔地仿佛一汪泉水。

羽世又一瞬間感覺自己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這幾個月長姊確實也很照顧自己，卻還不曾對他如此親昵，上弦的態(tài)度更是和他所說的“天性”迥然不同。這就是愛人的相處方式嗎？若是他不在這里，或許他們會更加親密吧？

不，其實長姊和上弦的這幾個動作本身并什么問題，只是因為他自己心中有鬼，才會對這些細節(jié)格外糾結(jié)。羽世心中懊惱，暗暗命令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卻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酸楚。

羽世艷羨的同時，上弦也正有著心事。公子很少在旁人面前這樣，好像是刻意營造恩愛的一幕給旁人看一般。她面上雖帶著笑，目光深處卻帶有幾分別的意味。剛抬頭看到公子的那一瞬間，就覺得公子臉色并不好看，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世兒來了，”宣盛笑著看向羽世，道，“是找為姊，還是找上弦來的？”

“弟從祖母那邊來，是有些事想問問長姊的意思。”羽世遮掩道，“叨擾效安君許久，甚是過意不去。”

“君上尋公子議事，臣就不摻和了。”上弦扯了扯宣盛的袖子，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羽世也能聽到。

宣盛也沒回答，只是看了眼幾案上的簡策，一邊向前走，一邊道：“世兒為政，多聽些意見，比單純讀書好得多。”又在幾案前坐下，隨手拿起一卷竹簡，抬頭問上弦：“看多少了？”

“還有一半，臣拿去偏殿處理。”

“也罷，你歇會兒，這些就放在這里吧。”

雖是如此說的，上弦還是把幾案中間的兩卷竹簡搬了起來，作勢往偏殿去。

“不用麻煩，一點小事，占不了長姊多少時間……”羽世剛開了口，又覺失言，自己在上弦這里呆了這么久，長姊一回來，反倒說沒什么要事，越發(fā)顯得自己動機不純。不過宣盛似乎對此并不太在意，道：

“現(xiàn)在來了，正好我把要說的講講，晚上就不去你那兒了。”宣盛說著，上弦早退了出去。只聽宣盛又問：“不知祖母有什么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