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羽世，宣盛直接來到了偏殿。這里陳設簡單，宣盛朝里面看了一眼，見幾案擺在正中，上面整整齊齊幾卷竹簡，筆墨也擱在一旁，前后不見人影，顯得開闊冷清。

北墻前有一排書架，擺著幾架子書簡。盛宮失火后，從宮內搬出來的書簡，大多堆放在離宮西側隔壁那個院子里，前幾天宣盛去了一趟，命下人整理出了一些運到了這里。此時上弦跪坐在架前，持著一卷書簡，一角抵著書架展開，正無心外界，突然肩膀一沉，上弦一驚，那竹簡頭便從書架上垂了下去。

“這么入神？”宣盛一笑，伸手將竹簡那頭扶了起來，“覺得有意思？”

上弦將竹簡推到架上，正要起身行禮，一回頭便見幾縷暗緹色的碎發從鼻尖眼前劃過。上弦不由地一僵，又回過頭去，低聲道：

“那兩卷處理完了，便尋些東西解悶。是公子行動無聲，臣未發覺，失了禮數?！?/p>

嘴上這么說，他卻一動不動，像只被盯上的小青蛙。宣盛右手搭在他肩膀上，臉貼得極近，左手又繞到前面扶著竹簡，便將上弦整個人攏在身前。對于宣盛這樣輕浮的舉止，他早已見怪不怪，卻每每不知所措，這么多年依然是這幅樣子。好在公子總是點到為止，這個時候就等她自己收手就是了。

“之前讀過嗎？”

“草草看過，未曾細讀?！?/p>

“有時間細學一學，也好開闊眼界?！?/p>

宣盛起了身，上弦這才轉身行禮，又將那卷書簡收了起來，拿到幾案前，與那幾卷公文合到一處抱起。

“郭鈺頗通墨學，這些書都是我托他找來的?！毙⑾肫鹜拢挥梢恍?，“當初祖母視之為賤民之說，不讓父君看，也不許宮中收藏。這書現在看得看不得，卻由不得她了?！?/p>

上弦收起來的，是《墨子》中《尚賢》上篇。郭鈺酷愛器械制造，會推崇墨學并不奇怪，只是上弦沒想到女公子也會喜歡，偷偷藏了好幾篇不說，還特地撿出來放在此處。

“臣以為公子尚儒，未曾想對墨家也有研究?！?/p>

墨家在盛宮并不流行，因此上弦作為舞女那陣子雖然看過墨家論著，卻未曾在意，如今見公子藏在側殿，重新翻了翻，越發覺得其中奧妙與女公子的思想舉動多有共通之處。其實細細想來，公子一向包容，門下多寒門奇才，又不拘禮儀、孔武而又厭戰，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受墨學影響。然而她顯然不是個節用自苦的墨家子弟，也不敬天帝鬼神，或許只是對其中的部分內容十分贊賞吧？

“既然做了‘肉食者’，自然是以國為重，博采眾議。墨儒同為當世顯學，要我說，比起儒學，墨子所言倒更實在些?！毙⒋搜?，更是肯定了上弦的猜測，“讓你抄《論語》，是叫你反思濫殺之舉，為這一點，抄《墨子》也是一樣。”說到這兒，宣盛又想起了巫聞山的陵區，“當時倒應該叫你抄這個，要不也不至于給我挖那么大一個坑?！?/p>

“……公子教得是?！鄙舷业吐暩胶?，“書中所言，臣會認真學習?！?/p>

其實跟了宣盛這么久，就算不尋個思想來源，上弦也知道她偏好什么。他知道公子不喜歡鋪張，更別說一個根本無人用得上的東西。為公子修一個大墓，就如同去鄰國尋尸，不過都是他一廂情愿的執念罷了。

至于墨子的學說……兼愛……他是決計辦不到的。女公子和其他人，根本就是不同的。她是盛國的戰神，是百姓的信仰，也是他的天，他的圣人。就算她借先賢之言引導他，也難以改變他內心深處多年來認定的死理。

說話間，二人已經回到了主殿。上弦把簡策放回幾案，便聽宣盛道：

“書你慢慢看，我還有件別的事要與你說?！?/p>

上弦料定宣盛所指之事大概與羽世的婚禮有關。果然，她將與奉常的談話內容簡單一說之后，道：

“按祖母的意思，是要嚴格按禮制來辦，奉常大人也是個古板的，還真計劃得一樣不差。近來工事不斷，我總算是叫他把流程刪改簡化了些。跟世兒說了，他也沒異議?！?/p>

上弦點點頭，說理應如此。只聽宣盛又道：“不過君上畢竟是迎娶齊王之女，雖不是嫡女，卻也要重視起來。我想著不如由我去為世兒迎親，一則表示重視，二則提前看看弟婦的品性，若是她傲慢刁蠻，便磨磨她的性子，若是溫和柔順，日后便引導引導她，叫她來了之后別讓世兒欺負了?！?/p>

君上娶妻，的確是公子應該重視的大事。只是這樣一來，她就要離開一兩天，回來之后也要常往驛館去。自從南歸來，聽聞宣盛又要出遠門，上弦心上總有些不安。然而他也沒有什么理由阻止這樣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只好道：

“公子考慮得是。公子迎親期間，朝中之事，臣會盡力不出差錯。”

宣盛沒說話，靜靜地看著上弦那張貌似平靜的臉，以及他眸子里不停閃動的光。她能看出他并不像他希望表現出來的那么鎮定和果斷。

“上弦，看著我?！毙⒄f著，將他的臉掰過來，手指卻并沒有按在他的脈搏處，只是輕柔地扶著他的臉頰。硬要叫他看著她，在宣盛眼里，他眼珠的顫動便更加明顯。她試圖從那雙月光般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內心想法，卻有些徒勞，端詳了很久，才開口問道：

“跟世兒單獨在一塊兒，讓你很為難嗎？”

她從他眼里看到了一絲驚詫，似乎他并沒有往這方面考慮。然而這卻不能使宣盛放下疑慮。她自認為比任何人都了解眼前之人，知道他狡猾而又善于偽裝，為了自身目的甚至可以與和他最不能相投的人長時間周旋。然而他和世兒在一起時，她卻看出了明顯的隔閡和敷衍。她懷疑小家伙單方面地很討厭她的弟弟，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

“相邦一兩天不理國事，盛國還出不了什么亂子?！毙⑹钟滞笊炝松?，抓了抓上弦蓬松的后腦勺，“那兩天你給我做個副手，去東邊走一趟吧?！?/p>

這顯然不行。宣盛雖現在無職，但畢竟聲名在外，又是盛君至親，對于一個庶女來說已經足以表示器重了。而他又是一國之相，在朝中舉足輕重，如今朝中缺人，他們若表現得對婚禮過于熱衷，未免顯得諂媚，無論是對齊，還是對盛君。

上弦把這個意思向宣盛說了，說完又道：“臣與君上只有效命關系，并無私人恩怨。臣所憂的，唯有公子遠行勞苦，僅此而已?！?/p>

上弦說得也不無道理。宣盛也并非放心不下，只是覺得這小家伙過于規矩，又不肯把心事說出來，未免委屈了自己。

“若公子仍不放心，便將韓侍衛留下?！鄙舷矣值溃熬习岢龊?、公子迎親期間，臣便不出這離宮，專等公子回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