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還在西院翻著策論，遠遠聽見有急促的腳步聲，抬頭便看見宣盛走了進來。

“君夫人已經離開了？”上弦問。

宣盛的腳步并不輕快，也沒有掩飾臉上凝重的神色，叫上弦隱隱有一點不安。

見了上弦，宣盛的臉色緩和了些，看向幾案上一堆又一堆的簡策，道：“竟堆了這么多了？”

“公子這些日忙碌，然而民事不會因君上的婚事有多少改變。從前公子替臣分擔政務，下面卻只當是相邦的工作，自然這些天就積了不少。”

“你這相邦當得也太累了。”宣盛說道，“古人說什么垂拱而治，大概也是有人替他宵衣旰食吧？”

“公子不曾嫌累，臣也不覺得累。”

宣盛坐到上弦旁邊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順勢向下，從他的臉龐劃過，將手放在他頦下，掰過來朝向她。

“公子？”

上弦不清楚宣盛到底在想什么。她的眼睛好像在看著他，又好像不在看他。這樣的眼神他倒不怎么怕，只是內心依然不安，尤其是她微微皺起眉的時候。

宣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急著來。是來追究責任嗎？這小娃勾引在先，如今她的弟弟惦記著他，她想追究也于事無補。人的內心是最難以控制的，世兒已經很克制了。有此妖姬，換做旁人，指不定要兄弟相爭、國家大亂。

在這亂世，若是國內不能安定，對一個國家來說，很可能是致命的。

宣盛越發覺得沒讓上弦去觀禮是對的。媯祺小丫頭規規矩矩，大概不會太過留意眾臣那邊的事，反而是世兒，有可能為了他而分心。

“要是不是這張臉就好了……”

此言一出，上弦不由睜大了眼睛。他好像明白了公子會這樣的原因。剛送走了君夫人，公子就這個樣子，想必是君上那邊出了什么事，至少也是有了些不該有的傳言。

可是公子早知道他扮回舞姬留在君上身邊的事，一向沒有追究，也能表示理解，如今突然這樣……是因為此事影響到君上和君夫人的感情了嗎……？

宣盛也不知道怎么就把話說了出來，剛出口便有些后悔。她覺得自己有些奇怪，之前分明不在意的，怎么今天就這么沉不住氣……

“……公子若不喜歡，臣可以毀了這張臉。”

上弦說著，便要去拔宣盛腰間的佩劍，可還沒等碰到劍柄，宣盛就已經落下手來，鉗住了他的手腕，一扭身把上弦箍在懷里。背后傳來一陣溫熱，伴隨著若隱若現的搏動感，叫上弦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剛才是我胡說，你也別亂動，隨隨便便就拔劍，不知輕重。”

宣盛心想，大抵是之前一直把上弦當做孩子，才能毫無波瀾地默許他跟別人不清不楚。如今世兒成了家，有了妻妾，而她跟上弦之間，也和以前不同了。

“公子還是喜歡這張臉的吧？”上弦被圈在宣盛懷里，也不掙脫，弱弱地問道。

“我喜歡你本來的樣子。”宣盛脫口而出道。

上弦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公子看來還是不打算追究他的錯處，可是已經開始介意他和君上之間的事了。可是他原本是什么樣子呢？剛認識公子的時候，他還不會因為她的一舉一動而方寸大亂。隨著他們關系的一步步深入，他哪里可能保持不變呢？

“上弦，有一事我正在考慮，”宣盛似乎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了，松開了上弦，說道，“你說要不要改制？現在缺了個丞相，要不然這些也能有人替你篩選篩選。”

“公子嫌缺丞相，提拔一個便是，為何要改制？”

“沒有合適的人選。在我看來，國內還沒有能一人勝任丞相之職者，不如同時提拔幾個，一則培養一下，二則分權，能讓他們在你走后相互制衡。這樣之后相邦也不用立了，免得威脅到世兒的地位。”

“如此來，君上的權力也會大大提升。君上理事還不成熟，又易受人影響，權利太大不見得是好事。”上弦想了一想，說道，“而且既然要改制，便不能預測后果。公子若要秋后離開，便不能對后續之事做出調整。如此公子可能放心？”

“秋后？”宣盛疑惑了片刻，隨即想起來了，笑了一笑，道，“我說秋后去效安完婚，又沒說不回來了。”

上弦聽說，臉上一熱，低聲道：“……是臣記錯了。”

小家伙很少犯糊涂，難得記錯，大概是昨天病得不清醒，亦或是……他其實也想早些離開都城。宣盛總擔心讓他跟著她走太委屈了，若是他真心愿意……倒也不是壞事。

“不過若是真想改，那便最好徹底一點，把那些尸位素餐的庸人撤下去，換上一批真正有德才的，出身寒微一點也無所謂，放在世兒身邊，才不容易出錯。”宣盛又道，“前些天竇霏過來，推薦了一個叫作陸緯的守令，替他遞了一篇策論，大概想借新修宮室，改變一下宮城的守備。我研究了一下墨守，又看了他的規劃，覺得可行。等你閑下來，我讓人把他叫過來，你也考察一下。”

“公子要見他，隨時叫陸子來就是。”

竇霏現在已經接管了大司馬的職責，開始掌握軍國大事。她背后有公子支持，想做什么也未受太大的阻攔，力革陳弊，已經改了不少東西。作為六卿之一，竇霏可以說是深合宣盛之意，只是她野心太大，若是改革出了什么差錯，也要公子替她擔責一二，這也是上弦所擔心的。正想著，宣盛似乎也考慮到了這一點，點了點頭，繼續道：

“竇子膽大心細，又很有遠見，就是有時候有些莽撞，最好有個穩妥一點的副官在身邊時時勸著。”

上弦心中倒是有個人選：“若是公子舍得了韓侍衛，不如讓他去竇子身邊做個參謀，也能讓竇子改革之時兼顧分寸。”

“倒是個好的人選。”宣盛略略一思索，點頭道，“其余各級官吏也并非沒有問題，只是其中牽涉頗多，也不能操之過急。”

“具體如何改制，請容臣考慮一下，待計劃周全，再向君上遞上文書。”

與媯祺所談之事，宣盛只字未提，似乎跟國事相比，君夫人所說的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事。不過上弦也沒心思惦記那些，本來積的事就多，公子還要動刀改革，真是一刻也閑不得。

媯祺走后不久，宣盛又命人把東西又搬回了正殿。還未入夜的時候，宣盛見韓術驟然出現在門口，便借著更衣來到院中，問打聽到了什么。

媵妾以及昨夜當值的仆役畢竟只是站在婚房之外，就算聽見了三言兩語，也聽不真切。拼拼湊湊，卻也大致拼出了個七七八八，大概羽世昨夜酒喝得多了，幾次把眼前人叫作“月兒”，但整體大概還是分得清楚，也沒說什么旁的容易引起誤會的話。媯祺不是個張揚的，若是她不說，大概沒有人會知道。

韓術看宣盛的神色，也猜不出公子究竟滿不滿意這個回答。單從酒量這一點看，君上就比公子差得遠。

“公子若不放心，不如還讓在下去君上那邊……”

“世兒大了，做長姊的還要派個熟人守著，倒像是監視他。”宣盛搖頭道。

或許她應該多給世兒一點信任？他或許是沖動了一點，但畢竟為人正直，還聽勸，做不出多么出格的事。況且她雖然是長姊，但畢竟名義上還是個無官無職的臣下，有些事情，確實也不該管太多。